腊月初八,漫天的冬雪打头天晚上就开始下起,直到早上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王声盘腿稳坐罗汉床,眼神直勾勾盯着面前摊开的书页,心思早就飞出大门以外,飞入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先生,时候到了,前面还等着您去呢!” 门口的小伙计恭敬地请道。
“知道了,我这就来。”他应答着合上了边缘有些卷曲的书册。
一路跟着伙计来到前面的茶馆,虽然正值隆冬腊月,还下着大雪。但台下还是坐着十几个听众,有熟客也有生面孔。王声伸手整整自己的长衫然后撩帘迈步走上台去。
端坐于桌围之后,醒木一拍,纸扇轻摇,说的是各路神仙魔怪斗法炫技驰骋天地,演的是众员猛将谋士战场厮杀指点江山。这些故事素日里说了不下十数次,只是今天他心里惦念着迟迟未归的某人,所以言语上迟缓了一些。原以为没什么大碍,哪成想竟被人拿了把柄,在台下领着几个喽啰起哄起来。
王声认得他,这人是市井街坊有名的地痞无赖,街上大小的店面铺子都被他收过保护费。以前带着喽啰来闹过几次,后来被那人教训一通后消停了不少,哪料想他们会再度重来,偏赶上某人不在的时候。
素日里正事不做净跟我贫嘴斗气!真要派上用场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找不见!王声暗暗直嘬牙花子,心想着等某人回来,一定要揪着他的下嘴唇满处游街去!
台下的无赖带着喽啰们吵闹不休,心里窝火的王声正要发作时。忽然茶馆的大门“咣当”被人从外面推开,所有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凛凛的北风夹带零星雪花打着旋地冲进屋来,一个白花花的“雪人”站在门口。正当所有人都在纳闷时,“雪人”抬手放下兜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这不是茶馆老板苗阜吗?....”
“苗老板有两个月没露面了吧?还真是稀奇,往常都要坐在台下听书的!”
……
王声没有理会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两只眼盯着俩月没见的苗阜,只见他抖落抖落身上的积雪,然后大步流星走进屋里,走到那无赖身边的空位坐下。
“兄台” 苗阜笑嘻嘻地对着神情有些慌张的无赖拱手抱拳说道:“数月未见瞧着起色不错,想必之前受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我刚回来身子乏得很,正想着找个地方松一松筋骨,兄台要不要一同前往啊?”
那无赖身躯一震,他瞄了苗阜一眼后急忙站起身来恭敬朝他深鞠一躬后,带着喽啰手下慌里慌张地逃离了茶馆。苗阜站起来扭身对着在场的每个人抱拳拱手说道:“打扰各位爷的雅兴,对不住对不住了啊!”说着话他坐回位子上抬头冲着王声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先生,可以开始了吗?大家伙儿可都还等着呢!”
王声叹口气,打从认识开始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可是关键时刻比谁都可靠。若今日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的话,恐怕连人带茶馆都保不住了吧!
等到茶馆打烊关上了门,店里几个小徒弟小伙计团团围住苗阜争着抢着看他从江南带来的新奇玩意儿。王声坐在旁边瞧着那人眉飞色舞地介绍着手里的东西,时不时因为小徒弟们流露出惊奇崇拜的神色而洋洋自得。
这个人啊,活到多大年纪都还像个小孩儿似的!王声无奈地笑笑,站起身朝后院走去。
撩开厚重的门帘,冷冽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王声抬头望天。压制了一天的乌云终于散去,露出月亮光洁的面庞。
月华皎皎,白雪皑皑,好一个冰雪琉璃世界啊!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站在屋檐下看雪景。
“ 天这么冷,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苗阜迈着八字步走过来站在王声的旁边。
“先生咱进去吧,我都饿了!”
“听说江南的风景宜人,点心的味道更是一绝。苗老板在外流连许久不肯回来,怎么不知道吃饱了再回来?”
王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袖着两只手盯着面前的一棵海棠树,素装银裹,倒也好看得紧。
“你咋是个这…… ”
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交情,苗阜怎么会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盯着王声侧脸上的痦子赔着小心说道:“我不就晚回来几天么?咱先回屋,我有东西给你看。”
磨磨蹭蹭地由着那人拉进了屋里,冷眼瞧着苗阜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递到自己的面前:“喏,送你的!”
接过盒子打开来看,黑漆木框镶着两个水晶镜片折叠好静静躺在暗红色的丝绒布上。王声盯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苗阜瞧着学识丰富的王声王老板难得露出困惑的神色,伸手从盒子里拿起镜片展开来架在王声的鼻梁上,然后打趣说道:
“哟,还有王先生不知道的东西!呵呵,这个是打西洋那边传来的,江南好多文人学儒都戴这个呐!你眼神不好还老爱晚上点灯熬夜看书,有了这个能看得更清楚些!”
戴上西洋镜后的王声眨眨眼,视线果然一下子清晰了好多,连苗阜突出下巴上的青色胡茬都看得特别清楚。
“很贵吧?”王声轻声问道。
苗阜嘿嘿乐了两声,满不在乎地说道:“比起咱俩竹马对竹马的交情,这东西算个啥!”
“这倒是,你闷不吭声跑到杭州一待就待了俩月,把茶馆和这些人都扔给我一个人撑着,仔细想想这西洋镜真的不算啥!”
王声虽然脸上故作嫌弃状,但还是将镜片收进盒子里,小心翼翼揣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扭身走出房门端了个白瓷碗回来。
“下次再敢回来晚了,就出门喝西北风去!”王声说着将白瓷碗放在苗阜面前的桌上。
低头看看还冒着热气的腊八粥,再抬头瞅瞅王声的脸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声啊,还是你对我最好!”
“赶紧吃,吃完回你屋睡觉去!” 王声低头翻开手里的书本,心思又一次飘远了。
小时候他家与苗阜家挨得近,用苗阜的话说是竹马对竹马一块儿长起来的交情。苗阜性子耿直豪爽,一坛子老酒在手五湖四海皆乡党。当他与一群人酒席间推杯换盏时,相比之下王声更喜欢待在家里细细翻阅古籍书卷,与那些圣贤古人神聊往来。
就是这样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从西安一路相伴来到了北平城,吵吵闹闹了这么些年,愣是没想过分道扬镳这四个字。曾有人问起过原因,王声还在想如何应答,身旁的苗阜却抢先回答道:
“我这个人脾气差,说话直不讨人喜欢!只有王声不嫌弃我,大老远从西安跟我来北平这儿讨生活。” 他顿了顿说道:
“而且这些年我……们茶馆也离不开他!”
王声放下书抬头望着被热粥烫得呲牙咧嘴的苗阜,想起今天无赖挑衅的事情,不由得扪心自问:
究竟是苗阜和茶馆离不开自己,还是自己和茶馆离不开苗阜?
大约是谁也离不开谁吧!王声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不由的感慨万千。这些年他与苗阜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虽然有时意见不同,但每次都以苗阜的妥协结束。王声知道他大度让着自己呢!天知道这个地包天的男人嘴碎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还固执得很,对一件事情认真起来哪怕磕得头破血流还死命往上冲,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所以王声不敢离开他,也舍不得离开。
如果真分开了,谁会认真听自己讲对未来发展的抱负,乐呵说道万事有他莫要担心?又有谁,会给这个爱在外面浪的“地包天”点上一盏回家的灯,熬上一碗暖胃的粥?
“声儿还有粥吗?” “地包天”将碗推到了他的面前。
王声低头望望干干净净的碗底,抬头瞅瞅一脸意犹未尽的苗阜:“天爷啊,你是在外面受欺负了怎样,没吃饱就回来了?!”
“谁敢欺负你苗爷我啊!这不外面的饭没你做的粥好吃么!我的先生哟,几日不见你的厨艺咋又进步了呢?”
在夸赞自家唇红齿白的小先生方面,苗老板向来不吝惜自己仅有的那点词汇量。
王声撇撇嘴起身出去又盛了一碗 :“就剩这点儿了,吃完你也就别惦记了!”
“知道了知道了” 苗阜接过来沿着碗边呲溜喝了一圈,满足得吧唧起嘴来。
“这冰天雪地的,你赶了多久的路才赶回来的?” 看着他喝粥,王声开口问起他压了一天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 苗阜放下勺子,“我只记得你嘱咐我腊月初八务必回来,所以不敢多耽误日夜兼程往回赶,嘿嘿这不正好赶回来了么……” 瞅着小先生越来越黑的脸色,苗老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显得底气不足。
“平常我叫你少喝酒多跟我学学说书你怎么不听,这会子倒听话得很!日夜兼程?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王声直嘬牙花子,既内疚自己当初不该说那样的话,又恼怒苗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 你这脾气咋说来就来呢?” 苗阜想拉王声的手却扑了个空,只好悻悻缩回伸出的手 :“我这不心里挂着茶馆,挂着你,所以着急赶回来的么!”
屋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清脆响声,屋内的煤油灯将苗阜眼下的青黑照得清楚极了,他没来由心念一动。
“你还走吗?” 王声问道。
只一句话问得苗阜眉开眼笑,连连说着不走了不走了,站起身扑向王声的床铺。
“滚你屋里睡去,没洗澡脏死了!” 王声满脸嫌弃地说道。
刚开始还能听到苗阜哼哼唧唧的嘟囔声,再然后嘟囔声转为了鼾声。朝床上看,那人窝在自己的被窝里睡的香甜。
“这个人,非要占别人的地方睡觉……” 他低头轻轻合上书页,起身端着碗开门去厨房。
屋外白雪明月,皎洁澄明。王声长长舒了口气,连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还是踏着风雪匆匆赶回,只为不辜负与他的约定,他的等待。
一阵清风顺着开启的房门溜进屋里,吹开了泛黄的书页,露出了一行诗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是我牵肠挂肚的挂念,我是你日思夜想的归乡。
有君相伴,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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