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京,天气阴晴不定,前天还闪烁着明媚的春光,隔天便黄沙漫天,一派末日气象。
三月底,曾经在副中心并肩作战的同事N君来和我道别。他是学城市规划的,对设计情有独钟,常常独自游走在城市的万象景观里,寻找蕴含设计妙趣的点点微光。在他毕业之初,正值新总规批复,城市发展似乎即将迎来崭新阶段,各大规划设计院乐此不疲地广招新人。他也在时代洪流下一跃而入,进入了下属规划设计公司,并在入职第一年被派往支援建设城市副中心——民间戏称“通利福尼亚”。
彼时,我刚入职,也被调往城市副中心,所在部门对副中心工作的定位暧昧不明,未来充满不确定,心中不由升起“人为棋子”的自哀之情。今日回想,那竟是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副中心的工作虽然琐碎繁重,但平台不低,熬过一年就有了更宏观的全专业视野。也恰是在此年,我与艾米在演讲比赛上相遇,并在通利福尼亚的运河边留下了许多无可替代的回忆。这些回忆在日后反复闪现于脑中,五河交汇处的粼粼波光,映衬着开阔的副中心城建图景,心神也随之海阔天空。
在副中心的短暂一年里,N君对于规划设计事业的热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爱屋及乌,从城市尺度的宏观规划,到街区范畴的城市设计,乃至巧夺天工的文物古建,都可激发起一番慷慨激昂的讨论。一个人谈论其所爱事物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难以作伪的。那时的N君干着自己钟爱的事业,浑身散发着一股朝气。
一年后,我从副中心回到院里,N君也回到了集团公司的本部。恰逢机构改革,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院内部门拆分和集团公司的合并重组。在房地产下行的背景下,规划行业虽然希望抓住城市更新治理的救命稻草,却回不到大拆大建时代的产值巅峰。公益性规划院面临不得不改革的转折痛点,市场化设计院更有不少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界上。丰年不思进,歉收方知悔。在业务萎缩之际,市场化设计院大多断尾求生,裁员不断。部分公益性规划院反倒逆势而上,希望能在动荡之中谋求转型,虽然必行却是无奈之举。而N君所在集团公司恰好位于公益性和市场化中间的位置,起初为了迎合机构改革的风潮,以求贤若渴的姿态广招新人,随后又在市场萎缩的背景下将所有压力下沉到了底层的新进职工。在此过程中,N君未能幸免地沦为牺牲品。集团重组过程中获得提拔的中层及以上管理者,仍然处于相对滋润的环境里,难与下属同事共情。这种市场化企业常用的炮灰承压法,有时就像多米诺骨牌,随着压力的升级和炮灰的离职,终将传导至更上层的职工,无非时间早晚的差异。
N君坐在我对面,娓娓道来过去一年的经历。顶层不善管理只扣技术,中层毫无作为内厉外荏,令他在过去一年频繁加班至凌晨三点,却在甲方的随时改口下前功尽弃。黑眼圈爬上了他日渐憔悴的面容,曾经的朝气不见了踪影。而这忙碌一年的尽头,却是几乎连房租也难以承担的低薪低奖和上司的口头PUA。他在两周前已递交辞呈,回了趟老家,又去上海看望了友人。今日回到单位,既为给我捎些特产,也为临行告别,并处理离职手续和工作交接。辞职后的他显得轻松了许多,虽直言尚无明确的打算,准备先回老家休整一段时间,心中多少有些迷茫,但也好过无意义地改图至深夜。
近来躺平一词如雷贯耳,部分媒体口诛笔伐,很多自媒体的评论区则一派惊羡之声。然而在标签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理想主义的破灭。
开放后,人们大多怀揣着触底反弹的希冀,却容易忽视弱复苏的可能性。国际贸易呈现大拆解之势,曾经的贸易伙伴已在新格局下打乱洗牌,几十年来势头无二的全球化进程暂缓,各国自守火药桶,比拼耐力,局势略显焦灼;国内的消费需求低迷,纵使货币放水也大多空转于银行,人们的信心似乎在过去几年已消磨至底,更何况曾经占比最大的购房需求已难现辉煌,城投债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而新增长点的培育谈何容易,往往不过是资本的一次次狂欢,也是市场中无数投机者的失意之地。ChatGPT将一幅多元未来图景展现于众人面前,也加快了对于教育改革的倒逼进程——劳动者异化为打工人的尽头,可能是人性的彻底消失与主客关系的全面颠倒。在权力不平等且分配难言公平时,无数真正的负重前行者隐藏在黑暗中,默默吞下飞速发展带来的负面之果,却无法被其他人感知到其存在。
“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看着N君的背影,我有几分怅然若失。离开或许是一次新生的契机,重新找回那个充满朝气的自己,重新觉察到自己内心的真实诉求。
春天已至,天气虽不那么寒冷,却似川剧变脸般难以捉摸。
愿君前方的道路多几天晴朗,少几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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