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作者: 椰岛晓露 | 来源:发表于2022-11-12 22:19 被阅读0次

                                        一

          读汪曾祺的《鸡鸭名家》,看到准备孵小鸡的情节:

          蛋先得挑一挑……生蛋收来之后,分别放置,并不混杂。分好后,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不在正中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一间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门上开一个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闭,一眼睁,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是否受过精,用他们的说法,是“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做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着亮光,转来转去,就看得出蛋黄里有没有晕晕的一个圆影子。二照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易断定。珠子不饱的,要剔下来。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卖,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后,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

          很多年了,本来我己忘记奶奶了!或许,是奶奶睡在了我心里!读到这段“照蛋”文字,我的脑海中突浮现了一个眯缝着眼睛,也在“照蛋”的我的奶奶的形象!我的奶奶端了一篮子鸡蛋,在我家老屋门槛前“照蛋”。我的奶奶是“三寸金莲”(小脚),蹲不住。她要么坐着,要么就跪着做一些事。她取一个鸡蛋,高高举在眼前,眯缝着一只眼睛去看那个鸡蛋。奶奶因为眼睛不太好,看不太清楚,我们就会去旁边去帮她的忙。奶奶问:“有黑影子吗?”如果看见黑影子就告诉她有,如果没看见黑影子就告诉她没有。奶奶就把鸡蛋分成两种,就准备去做她的孵小鸡的事了。

                                      二

          奶奶的名讳叫王召兰。生卒时间大约是1909--1985年。奶奶的娘家在曲靖马龙冷家屯,现属西城街道办事处。奶奶有几个哥哥,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奶奶嫁到下西山,一生跟着爷爷过了很多辛酸悲苦的日子。孙姓在下西山落脚,大概是明、清时期。第一家来到下西山的是杨姓,我舅公公家,我外婆的娘家。下西山两三里外就有小山,依山势高低,第一家来的是杨姓。下西山的最高处有十多间一排溜的大房子是杨家的。杨家有一个小四合院,是我舅公公家的。地势稍低的是孙家,也是一大排溜的房子。我们的祖上听说是南京高石坎柳树湾的,是看守金库的,因为监守自盗而被发配来云南的。

          爷爷长得很高、很帅,据说我父亲很像我爷爷。奶奶娘亲家的舅公公家家境较好,拿钱给爷爷做生意。曲靖越州潦浒“猫猫石”(瓷场)产瓷器。爷爷的生意起步就是把瓷厂的土罐挑着贩卖到昆明、东川等地。生意慢慢做好了,就卖盐、卖茶叶。生意一点点做大,在寻甸,听奶奶说半条街的铺子都是爷爷开的。我父亲告诉我们,爷爷的米行和香油行是开在昆明,在吹箫巷、冠生园附近。

          爷爷在外做生意,奶奶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家。爷爷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人们叫他孙老板。可是,他越来越回不了家,因为只要一回家,“半客”(土匪)就会来传话:“西山的孙老板回来了。”爷爷一回家,半夜一定会有人来抢、打。一听说“半客”来了,人就得赶紧向后山上跑。“半客”一路喊打着来了,能跑的人都跑了。因为“半客”只要钱,喊叫声把人吓跑后,很好抢东西。母亲说,“半客”来了,会把人吓个半死!拿不走的金钗银手镯往“尿罐子”(夜壶)里一扔就跑了……“半客”来抢,手都会伸进尿罐子里搅一搅,摸一摸……有一回,爷爷回来了,“半客”真地来抢了!爷爷无法从四合院的巷道逃走,只好从后山墙的洞里逃回昆明!渐渐地,爷爷就不回家来了。

          每到插秧、割谷的农忙时节,奶奶在家里带着三个孩子没钱用,就派我父亲----爷爷奶奶的大儿子----去昆明找爷爷要钱。奶奶在曲靖雇请一匹马,让十来岁的父亲骑着马,由马夫牵着,走三天路,到昆明找到了爷爷,要到了钱,再往回走三天返回曲靖,把钱交给奶奶……我父亲每次去要钱都深受刺激!在曲靖的家里,自己的母亲家贫弱子,孤苦度日,而自己的父亲,在昆明爷爷家,米堆成山,钱多得用麻袋装。那时因为通货膨胀,纸币不值钱,才用麻袋装!短暂停留在昆明爷爷家,晚上父亲被派帮忙数钱。父亲就把银元偷了收在棉帽里。有一回,爷爷发现父亲偷钱就审问。父亲不承认偷钱,就被爷爷打了。父亲一被打,疼得哭倒在地,帽子一滚,钱全都掉出来了……父亲是长子,本来是爷爷培养了当掌柜的。父亲兄弟姊妹三人,只有他一个念书至高小,读了书识了字。

          再后来,爷爷就与他的表妹在一起,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后来不得不叫他“三爷”(三叔)。我父亲十来岁时,爷爷寻甸的半条街的生意都由四公公和掌柜管理。爷爷和他的小老婆住在昆明,又开米行和香油行。爷爷生病时又打摆子又拉肚子,去抓中药吃,大夫说中药里有一味药叫“附子”,药煨好之后不能把药罐放在地上。可是爷爷的小老婆却把药煨好后放在了地上,爷爷吃后死了。爷爷死后,他寻旬的生意己被四公公伙同掌柜吞吃了。昆明的生意落在了他小老婆的手里。可怜我的小脚奶奶,身无分文,借钱雇车马把把爷爷的尸体拉回下西山。穷得没有钱安葬爷爷,只好是让爷爷的棺材放在孙家坟茔“秋”(未下藏)了三年!三年后才攒了些钱,又借了些钱,让爷爷的棺材入土下葬。

                                    三

          爷爷死了,奶奶从此孤儿寡母四个人挣扎着生活!也有喜欢奶奶的人,但奶奶不嫁,她怕孩子受苦受累。家里没有吃的,全是冷家屯舅公公家接济、帮补!爷爷下葬后不久,娘娘----爷爷的唯一的大约六七岁的女儿----与同族小伙伴在家里玩捉迷藏游戏。娘娘躲到了我们四合院偏房,即我二公公家的楼梯下面。那里也有口棺材,她躲了进去,意外地听见他二叔与一些人在密谋什么事!她听懂了,人家说要把我奶奶嫁到山里,把我父亲安排去放羊,把我二叔叔卖掉,娘娘带着去帮人家领娃娃……娘娘告诉了奶奶,奶奶不信。有一天,一个西屯的亲戚,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奶奶,当真那天夜晚有人要来抢亲了,要来捆走我奶奶,叫奶奶快跑。奶奶胡乱收拾了一下,带着三个儿女躲到冷家屯舅公公家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奶奶从冷家屯回来,家里一片狼藉!她的妯娌婶子把家里的猪食槽扔在了四合院天井里,铺盖行李也被扔在了天井里!奶奶就与那些恶人开始作战!原本有些软气的奶奶,开始厉害起来!奶奶本就是个小脚,也很瘦弱,力气也很小,可是,她径直走到天井里,一抱把一个百把十斤的猪食槽抱起来,向上越过十来个台阶,把猪食槽抱回了自己的家里!妯娌婶子们都伙同来骂奶奶!奶奶不甘示地与她们对骂!奶奶骂四奶奶霸占了寻甸爷爷的生意和家产,四奶奶说没有。奶奶就和四奶奶赌咒“砍香”。奶奶手举菜刀,脚踏门槛,许下毒咒:如果四奶奶家霸占了爷爷的生意和家产,让恶人第100天死掉!果真到了100天,四公公死掉了!这个四公公不是爷爷的亲弟弟,是高石坎当了房子的寡汉子,入赘二婚的四奶奶……后来,奶奶亲眼看见四奶奶家里拿出来使用的铜盆、铜锣锅等都是爷爷和奶奶在寻甸置买的。

                                        四

       

          我最早记得奶奶的事,是我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时的奶奶,那时奶奶己七十几岁了。父亲、二叔和娘娘各自成家,每家儿女五六个。当时奶奶吃轮饭,一个月在我家吃,一个月在二叔家吃。与其说是吃轮饭,不如说是轮流帮忙做饭、喂猪等事。奶奶在我家做饭时,母亲或者我的兄弟姐妹们,必须先帮她挑好一大石缸水,她才好做饭。煮好饭,炒好菜,还要煮猪食。猪食煮好后,我们帮她把猪食装在桶里,再把桶拎到猪食槽,奶奶就去拌猪食。奶奶可能有点偏心,在我家吃轮饭时,她会去二叔家偷着帮她家做饭!在二叔家吃轮饭时,她就不会帮我家做事!

          奶奶半个月或一个月都要洗个头和洗个脚。以前农村老人,都是戴“顶头帕”(头巾)。奶奶洗头时,我看见她稀疏花白的头发。奶奶洗脚则费事很多。她一般选个太阳出得很好的下午洗脚。在大锅里先烧好一锅热水,然后,我们把她的洗脚木盆搬到大场院中间,放好草凳,在木盆里放好热水。奶奶洗脚工作开始了。奶奶吃力地把脚从小脚鞋里脱出来,然后把绑腿一圈一圈解下来,接着奶奶解下裹脚布。奶奶解裹脚布的时候,总会叫我们走远点,说是裹脚布太臭。奶奶如释重负地把黑色的裹脚布扔在一边,把双脚放进木盆里泡,看她的样子满意极了!奶奶泡脚时,我就我们就在旁边玩兼做“小跑腿”。水烫了,我们帮她回家舀一瓢冷水;水冷了,我们赶紧去烧水大锅里舀热水来添。如是再三地跑几回,添几回水,奶奶就开始洗脚了。洗好了脚,奶奶就要剪指甲了。这时我们就得以看见奶奶的“三寸金莲”(小脚),但往往是吓了我一跳!奶奶的三寸金莲可真地是小啊!它的外形是那样地奇特和丑陋:一根尖尖的大脚趾,惨白惨白的,像一个笋尖,突兀地向前伸展着,其余四个脚趾,竟然全都折叠到前脚掌下面去了。我们小心翼翼地问奶奶脚疼不疼,奶奶说不疼了。我们又问奶奶为什么要裹脚。奶奶说,小女孩裹脚在三四岁就要开始了,否则脚大了就嫁不出去。她们的父母亲会用很多力气把大脚趾之外的几个脚趾掰到脚掌上,使劲用裹脚布包着,常常把孩子疼得死去活来,但父母亲仍然要那样做,不然脚大了嫁不出去怎么办。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头,是活生生地被掰断的!

          奶奶年青时视力就不好,剪脚指甲就有些吃力。她有一把很小巧的小剪刀,不是指甲剪。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脚和小剪刀。只见她眯缝着眼睛,每剪一下,她的嘴就会不由自主地动一下。好不容易,奶奶的脚趾甲剪好了。她就小心地取出一副干净的黑色裹脚布,从大脚趾开始,一层一层地,从前往后裹,直到把整只脚裹好,再把裤腿扎进裹脚带里,又一圈一圈地绑啊绑……总要等好久,奶奶才裹好脚。最后一件事,奶奶用肥皂洗、晒裹脚布和裹脚带子。奶奶的裹脚布晒着,大约有半米至一米长……奶奶的裹脚布是她自己织的。我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讲课或者读书时,碰到说写文章太长,形容像“老婆娘的裹脚,又丑又长”,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奶奶的的裹脚布!

          奶奶离开我们那年,我刚小学毕业。奶奶吃轮饭在我家。我去杨家后头,就是我外婆娘亲的舅公公家那排房后面。“老烟婆”家门口总拴一头凶恶的黑狗,每次去地里割菜或做什么的,都是历劫!那天我去地里割甜菜来喂猪,因为割了几天的猪菜,太重,又有那条大黑狗,所以奶奶拿着筲箕,挪动着“三寸金莲”帮我去地里拿甜菜。一到家,奶奶就病了,送到三岔医院,说是急性阑尾炎。那时医药不发达,没动手术,住院后回家一段时间,奶奶就离开了我们。我心里总有歉疚,总以为只要我不告诉奶奶猪莱的事,我自己多跑几次,奶奶就不会因为帮我拿猪菜而病了。我惴惴不安地,老担心被妈妈责骂!责骂终于没有来!可能是大人们认为,人老了总是要病的,不是这病,就是那病,不是我的问题,但我一直觉得很愧疚!

          奶奶做姑娘时绣花绣得很好,这也是她眼睛视力不好的原因。出嫁到了下西山,村里绣花的姑婆都要请她看一看自己绣的花,把一把关。印象中,奶奶会在阳光很好的下午,让我们搬个草凳放在大场院上,她就会去剪剪缝缝!我三姐就偷着看奶奶剪大脚裤、做盘花纽扣,所以她自己动手裁剪时得心应手,无师自通似的……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闹了个大笑话:我也选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把缝被子的大针找来,穿上了线,搬个草凳坐在大场院,给一条裤子补裤裆!结果每一个针脚缝得很长很长,足足有一大拃(大拇指和食指同时伸开的长度)……姐姐们发现了,笑得半死!现在,远隔千里的我,时光流逝了四十年,我的脑海中仍有那时鲜明的印象:阳光、大场院、木盆、草凳、奶奶、我、我们……

                                          五

          爷爷和小奶奶是表姊妹。小奶奶,就是爷爷的小老婆一家,爷爷死后也过得很不好。三爷(三叔)是在昆明出生。小奶奶带着三爷嫁人,嫁给了他的另一个表哥,但是很穷。三叔也经常挨饿肚子,也经常跑去他舅舅家要饭吃。小奶奶带着三爷来找奶奶认亲,奶奶不想认!奶奶认为,就是这个恶人害死了爷爷,让爷爷命丧黄泉,还丢掉了生意和家产!小奶奶坚持要来认亲!不管我们的态度如何不好,或者是表面假装,她们都不在乎,她们就是要来认这一门亲!小时候,我见到小奶奶,长得也不怎么地,唯一让我惊奇的是:她竟然会抽烟!也许是三姐说的:“时间医好了人们心上的病。”我们西山这三家人有什么事的时候,小奶奶家的人都会来,也不看人的脸色,忙前忙后地做事……后来,奶奶、小奶奶都离世了,恨也没了对象!几十年过去了,大家都忘记伤痛是怎么一回事了,反正也不提那些往事了,也就当个亲戚走动走动了!三婶说,小奶奶有一个皮箱子,真地是很漂亮!那个皮箱子是用真皮做的,上面有漂亮的铜扣子,亮闪闪的,只知道大箱子里还锁着个小箱子!至于小箱子里装着什么,即使她的亲儿女,从来也没有谁亲眼见过!再后来,皮箱也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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