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在学生中流行一句话,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
小时候不懂鲁迅,觉得文字謷牙诘屈,各种感受和思想藏在层层叠叠的符号和意象之下,好不容易挖出来一个碎瓷片,还要再去断代、复原,做出各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猜测。
从学校出来再读鲁迅,是十多年前为了能有一个好床位,提前两天挺着大肚子住进医院,随手带了本《呐喊》,百无聊赖间发现他的书原来是格外有趣的,至于为什么,当时并不曾想过。
这一年以来,陆陆续续、零零碎碎又回看了很多,此时才恍然明白,静水深流的文字,是从来都不会过时的。鲁迅先生的确是新文化运动之后这一百来年里,中文世界始终绕不过去的一面湖水。
今天读的是《伤逝》,读到中间才想起,大概是在自己高中的时候,时常要故做深沉地捡一句话抄在笔记本上,比如,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那个时候可能隐约知道什么叫爱,隐约觉得自己懂得了生活,以为生活便是生存,爱便是罗密欧与茱丽叶。
如今看来可笑,人到中年,才会懂得中年人笔下的爱情。
据说《伤逝》是鲁迅小说中最复杂、最易有歧义的,连周作人也说这是鲁迅作品里最难读懂的一篇。读了两遍之后,我面前仿佛摆着一个前些天买回家的榴莲——爱情终究是金黄甜腻地存在过,穿过看似柔软却无用的白瓤,外面就是酷暑风暴、非利刺无以应对的生活真相。
我不知道多少人会象年轻时的我一样,以为“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是《伤逝》里鲁迅对爱情的主要观感。如今再读,才觉得这是那位手指里夹着烟卷、上唇留着一字须、头发桀骜不驯根根直竖但绝不油腻的中年男人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这篇文章写于许广平鼓足勇气向鲁迅表白后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面对以为自己可能无力承受的情感,家里还有给自己侍奉老母亲的原配朱安,鲁迅第一次放下屠龙刀,准备写写爱情这回事。然而他已经修炼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境地,所以,哪怕是世人眼中的百转愁肠或柔情万丈,在他看来都是要退一步审视再三、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东西。
对于爱情,他大约是渴望又怀疑的。他向往的是纯粹的爱情,可他又觉得这东西高不可攀,它最终要屈从于生活,屈从于本能,屈从于时间,激情终会归于平淡,到时候用什么来支撑当初的信誓旦旦?
他用涓生来叙述故事,自己又站在不远处审视涓生。饮食男女,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层层盘剥,于是两个人欣欣然开始的原以为坚如磐石的生活,原来只是个站在炉前等了很久的、圆圆满满、热气腾腾的烧饼,拿到手里倒腾来倒腾去,先掉下来芝麻,再掉下来饼渣,一口一口和着苦茶撕碎吞下去,第二天却连味儿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做为高中生的我,会为涓生的最后悲哀心酸,现在就知道涓生哪里是为了求得子君的宽容和使她快意,他只是不愿意负重前行,只是想草草为过去划上句号,再去追求自己的新生活而已。有时候人要在心里为过去的自己立一块深情或痴情的牌坊,好提醒自己也是有过温度的。
鲁迅心里该是多悲凉啊,仿佛一口深井,再冷的冬天都冻不住它,但一年四季打上来的水,都是瓦凉瓦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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