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嘟嘟的事,我只听过几句对白。
某老师:路上车子那么多,你还喊嘟嘟个人来上学,他万一哪天嘛,遭闯倒了咋个得了哦。
嘟嘟爹:闯死咯,对他也是种解脱。
这终归说说而已,毕竟自己的孩子,又怎会真正忍心他死?
嘟嘟出生,有智力问题。他这一生,都是个孩子。那次见到他,才知道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如愿以偿地长大。
中午放学,父亲接我回家,遇到他。他拦路问:叔叔几点了几点了几点了?
父亲看看表,对他说:十二点半。
他连忙点头说:谢谢了谢谢了,我该回家了回家了。
说罢,他抓着嘀嗒嘀嗒走着的小闹钟,跑开了,像童话插图里的慌张小兔。是否他家的树洞里,有一片梦奇境——在他的梦里?
从此我一直以为,与时间赛跑的人,都有一个迫切想回的家。
从此我也在思考,说话自带回音的人,究竟把闹市当做幽谷,还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孤独?
从此我错愕得知,这世上真有长不大的孩子,而他们的名字,不叫彼得潘——他叫嘟嘟。
父亲说:以后躲着点儿,怕他万一打人,虽然他从没打过人。那次之后两年多,竟未与嘟嘟偶遇。
小学三年级,一次美术课,有男生要我帮他画画,我拒绝。他把墨水泼在我的画上。我在课堂上和他打起来。放学后,我气不过,继续追打他。然鹅我一个女孩子打不过他,最后独自哭泣着回家。
头哭昏了,脚踩进灌木茬,栽倒在大白鹅的窝里。
还没站起来,就被好几只大白鹅围攻!我护着脸,招架不迭,更撑不起身。
突然听到有人在吼大白鹅:“走开嘛走开嘛,不准嗷不准嗷……”然后见来人拳打脚踢,一阵飞沙走石,驱散了让我无力抗击的大白鹅。
这个拯救我的人,是嘟嘟。
我回过神来,起身就跑开。跑出很远,突然停下回头,见嘟嘟仍立在原地,向我挥手作别,亦似示意我不必担心他。
我突然大哭,向他喊一声“谢谢”,然后深鞠一躬。
他立在原地,笑。
英雄只活在孩子的世界里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二)
然鹅俺必须快点长大。
所以孩子的世界里没有陪伴,只是各自追赶,过各自的万水千山。
嘟嘟仍立在原地,向我挥手,替我作别我可以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已在可以享用儿童节的年纪,学着成人看利害关系里的境地,竟也自以为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童年不以愁为愁。
童年是否欢乐?还是不知何为真正的欢乐?起码,童年提出了欢乐这个范畴,让人可以穷一生以追问。
让我想到这个问题的人,是鼓蜀黍。
鼓蜀黍当年蓄一头海藻般自然生长的长发,背一副边缘打了补丁的画夹,一看就是郁郁不得志而浪迹天涯的艺术家,穷得只有一身才华。
我喜欢看他端一根小板凳坐下,画小镇的写生画。他专注的神情里了无世俗牵挂,仿若羽化。
他曾对我说:小猪,你是唯一一个能静下心来看我画画,直到画完的女孩儿,我也想等你慢慢长大,等到你遇到那个爱你的他,我再远走天涯。
那年六一儿童节,他叫我去找他。推开他的房门,我看到气球,糖果,还有我想了很久的芭比娃娃。
他捧了一束芳香的野花给我,对我说:小猪猪,儿童节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
我说:不,我要快点长大。
他的眼中突然充满了惆怅。
鼓蜀黍终于还是回老家结婚,一毛钱一斤贱卖了堆积如山的画稿。如今他是他们那儿远近闻名的园林景观设计师,挣的钱可以买到拍卖的玫瑰。
而当年那个小猪,早已长大了。
(三)
俺从小就是招黑体质。
幼儿园时候,穿得一身陋眯洼眼,肯定莫得小朋友愿意跟我愉快的玩耍。他们不耍我就不错了。
所以幼儿园时候特别向往儿童节。
仿佛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父母花钱买给他们的快乐,就不会把快乐建立在对我的鄙视上。
仿佛在一个所有儿童都会收到父母买的礼物的日子里,我也会收到礼物,然后和他们平起平坐。
有次儿童节,幼儿园组织游园活动。小盆友们排队等着老师在眉心杵上红点。我排在最后,看着参加游园活动的小盆友们拿到奖品,心里有些慌。
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说:小猪,六一快乐!
我回头一看,抱住我的,是姨妈。她和妈妈一起,还有表哥表姐,他们手里那些玩具和大包小包的零食。
如今忆起,早已不复当时惊喜。然久历世事,那茫然时有家人可以依靠的感受,愈发觉得珍贵。
那时的姨妈很喜欢赶时髦,而今她头发斑白。我一日照镜,见鬓上白发始生,突然想到她,她对着自己的白发,又该有怎样的感触?
我终于还是要长大的。
长大了,再也琢磨不出儿时六一的欣喜若狂。只想向那些陪自己走过童年无助时光的人道一声安好。
我看着自己的童年渐远,便是看着你们的青春渐逝。我看着你们的青春渐逝,便是仍不忘我童年时你们的风华正茂,以及,你们给过我的关爱。
我终于还是长大了。
嘟嘟的爸爸修了十几年自行车,终于开起了一家小卖部。他沾满机油污垢的手洗也洗不干净,但是他的嘟嘟不嫌弃他。
下午上班,嘟嘟在小卖部门口,还向我挥手告别呢。
我终于是长大了。
出门前,他说,小猪,你下班了我接你回家,我们一起庆祝儿童节。说完抱住了我。原来这世上终有一人,愿在怀里守护我的天真烂漫。我是他心中那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