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那个像江洲大榕树下向阳亭般热闹的大病房后,木如琴这一周没有给南小溪写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提笔,跟南小溪诉说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凶险的病情?诉说自己的丈夫对自己的冷漠无感?诉说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所有这一切,对那个为巨额债务在遥远的南疆拼命的南小溪诉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好吧,该来的就来吧,能好则好,好不了又能如何呢?只是这病痛,挺折磨人。这世上要是大病能不疼不痛的,木如琴想,死了到也痛快。
木如琴刚进病房的第一天,发现整个病房六张床分成两对面,每一面各三张病床对面排列,两张病床上是老人,对面的病床上是一个清瘦的姑娘。自己左隔壁是一个不到四十的男子,而右边的病床却是空着的。直到第二天上午,旋风般地进来一个肩膀宽宽的50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脚步稳健、腰板挺直,边走边笑声朗朗地跟大家打着招呼。木如琴以为这阳光灿烂的男人是隔壁病床的家属,想不到这男子一屁股坐在病床上,一边嚷着:“好热好热”,一边一把掀下自己的头发,原来,那是一个假发头套!男子露出一个光亮光亮的脑袋,转头笑着问木如琴:“新来的?”木如琴有点吃惊,赶紧点了点头。那男子开开朗朗地说:“我姓赵,大家都叫我老赵,我这已经是第三次化疗了。我家住得近,我骑车又骑得快,所以向医生请假,每天化疗完了就回家。反正老病号了,医生也就开只眼闭只眼了呵呵呵。”这老赵说话自带音效,每说完一句话,便以“呵呵呵”来断句。木如琴觉得挺好玩的,不禁笑了笑。
连着好几天,木如琴除了拿着医生开出来的各种单子、各种排队、各种检查,然后,就回病房看着各位病友。她发现这种观察其实非常好玩:那个清瘦的姑娘每天带着耳机,几乎没见过她摘下来,对于自己的病情,那姑娘几乎一脸无所谓,倒是她的母亲日坐愁城,她的父亲不断地提醒母亲不要愁眉苦脸,那姑娘带着耳机,木如琴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有没有听见父母的对话。姑娘左右两张病床,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头除了咳嗽,几乎不说话。那老太太则是个话痨,只要不睡着,一定在喋喋不休。木如琴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懂她唠叨的是什么,但是有一次老太太打电话给她自己的女儿,木如琴倒都听清了,而且木如琴相信这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老人告诉她女儿自己的银行存折存在家里的哪个角落,还有什么金银细软藏在哪里,哪个人欠了她多少钱、欠了多少时间……老太太在跟女儿数家珍的时候,那声音清脆明丽,如同一个妙龄姑娘在跟自己的情哥哥诉说着什么。隔壁几乎不说话的老头咳了两声,忽然来了一句:“老太,千万别告诉我们你家的详细地址,还有你的存折密码!”整个病房轰的一声笑了,除了那个戴耳机的姑娘。
木如琴就在这样的大病房里看着芸芸众生。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人,此刻,忽然发现“市井”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名词,她甚至觉得此刻是她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直到那一天,医生通知她,需要做右乳切除手术。
这个华东地区最著名的肿瘤医院里,有一处植被绿化非常好的小公园,每天清晨,公园里除了鸟鸣,还有那些能活动的病人会在这里锻炼。但是,木如琴好几次已经发现在树荫下的长木椅上痛哭的人。当医生告诉她她的右乳保不住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她也是如此向往楼下公园里的那张长木椅。于是,她飞奔下楼,直扑那张树阴下的木椅子。一坐下来,她便泪如泉涌。此刻,她脑子里没有想别的,而是对自己说:哦,那些人哭,原来是跟现在的我一样的。
木如琴不知道自己在这张长椅上坐了多久。忽然,她听见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而且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她吃惊地转回头,发现身后站着邵华杰!而且,邵华杰更是吃惊地看着她!
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你怎么在这?!”
但是,看着木如琴身穿病号服,一脸泪痕,邵华杰便明白了八九。他很焦急,一把抓住木如琴的手臂,问:“你哪里不好了?”这时候,木如琴的眼泪又喷涌而出。这时候,她才明白这些眼泪是为她自己流的,并且她才彻底反应过来,如果她不切掉自己的这只乳房,就要死了。当然,医生还告诉她,即便切了这只乳房,也有可能会死。于是,她把自己的头深深埋进邵华杰的肩膀,哭得很彻底。
邵华杰搂着木如琴,让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哭不动了,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木如琴哭够了,开始诉说自己的病情。邵华杰一言不发地听完木如琴所有的陈述,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而这一次,他比上一次叹得更加沉重。因为5年之前,他的爱人也是因为乳腺癌晚期扩散,在这家医院治疗了8个月后,经过三次大手术,最后倒在手术台上,再也没有起来!这一次,他是因为家中私事,需要再一次到医院替死去的妻子补一份遗漏的证明而来。对于这个医院、对于这个病区、对于这个小公园甚至是这张长木椅,他是如此熟悉!他想不到自己在这里会遇见木如琴,而且遇见的是如此这般的木如琴,他的那一口气怎能不叹得格外沉重呢!
邵华杰没有过多地对木如琴说什么,而是问了木如琴的主治大夫是谁,什么时候动手术,然后对她只说了八个字:“放下一切,勇敢面对!”而他心里在想:今天周三,下午就回去处理安排一下工作,争取尽快赶回来,赶上周五木如琴的手术!
周四的晚上,木如琴遵医嘱做好一切术前准备工作后,忽然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想了想,跟自己的护工说:“哪里有订鲜花的吗?”木如琴想要自己给自己订一束月季花,心想,自己要是不会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后一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束美丽的鲜花,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啊。于是,她让护工给她预定了一大束粉色月季,再三吩咐周五上午一定要送到。
周五的下午,手术后的木如琴醒来了,她睁开眼,努力寻找自己预定的那束粉色月季。果然,那束怒放的月季花一片芬芳地静候着她,但是,这鲜花的后面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木如琴正纳闷,忽然门口一声叫:“56床的鲜花!”护工有点恼怒地过去接过送花小哥手里的粉色月季花,送花小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错单子了,所以延误了时间。”木如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清晰,终于看清了护工手里拿着一大束粉色月季,而另一个男人手里也捧着一大束粉色月季,而那个捧花的男人是邵华杰!
木如琴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第二个周末,邵华杰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裴璨、白沙瓯外加一大捧的粉色月季花。于是,在父母、儿子和一大帮男性闺蜜的护拥下,木如琴觉得自己如英雄般地回归江洲。而自始至终,木如琴的丈夫尹默林医生没有出现过,他说他还在为他极其重要的学术忙碌在不列颠那片学术的土地上,一刻也无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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