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郡李氏,北魏望族。
李安世十一岁就见过皇帝,回答问题时丝毫不打结巴,脑回路清晰而且谈吐有序,让文成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成年之后娶了公主当媳妇,受封赵郡公兼任相州刺史,文能和南齐代表言语争锋,武能抓捕三十多人平定叛乱。
民困饥流散,豪右多有占夺,均田之制起于此矣。
李安世提交的《均田令》,严格限制农田的私相买卖,约束土地自由流转的同时,改善着失地农民的悲惨处境。
这项政令释放出巨大潜力,后来成为隋唐税制的根基,李安世的出发点是均贫富,或许想不到有效期如此漫长。
毕竟,他只活了五十岁。
三个儿子,承袭父亲的功德。
老大李枿的性情豪爽奔放,粗通文史后转向武功学科,在率兵西征期间战功颇丰,军中将士给他起外号李公骑。
老二李谧酷爱音律和藏书,亲自勘校出四千多卷经籍,没事就游山玩水访僧问道,大哥给他安排好工作也不干。
老三李郁,好像是中和之质。
他博通经史而且品行高洁,常年在国学大讲堂里授课,很多同事被扒出前科黑料,唯有李郁当选德艺双馨称号。
大哥打仗回来喊兄弟喝酒,看着他们个个成才很欣慰,父亲李安世撒手人寰那年,二弟和三弟的年纪不到十岁。
作为顶起李家门户的长子,老大喝多了难免指指点点,无法撼动老二的出尘绝世,就开始吐槽老三的职业前景。
士大夫学问,稽博古今而罢,何用专经为老博士也?
酒后吐真言,酒醒真兄弟。
老二和老三慢悠悠喝着酒,全然不在意大哥说的醉话,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和睦,并不受官职俸禄高低的影响。
朝廷征召老二为著作佐郎,李谧直接将名额让给老三,李郁的口碑不错升迁很快,然而又遭遇家族短命的厄运。
李谧死了,年仅三十二岁。
老大李枿望着二弟的遗像,心中悲痛当场晕厥了过去,被摇醒后连着几天不吃饭,神形枯槁哪还有将军的样子。
前来吊唁的人们唏嘘感慨,英年早逝也不知如何安慰,一个人的心志无论多低迷,要想真正走出来只能靠自己。
枿恸哭绝气,久而方苏,不食数日,期年形骸毁悴,人伦哀叹之。
李郁时常过来找大哥聊天,说朝廷提拔他为散骑常侍,这个岗位是给皇帝做顾问,只有世家子弟才有资格担任。
李枿仿佛对功业失去兴趣,外在标签提不起内在精神,他环视着屋内的雍容华贵,告诉老三自己怕是也不行了。
什么都不缺,唯独缺阳寿。
没过多久,大哥死了。
李郁默默地站立在庭院里,看着落英缤纷飘在石桌上,曾经在树下饮酒的三兄弟,如今只剩自己一人存活于世。
抬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再过些时辰会被朝阳驱散,李郁决定辞掉所有的职务,回到老家去抚养下一代子侄。
以兄李枿卒,遂抚育孤侄,归于乡里。
一种舍弃对应着一种得到,每种得到的背后都有价码,当下的时间精力放在哪里,意味着丧失相邻的其他选择。
人无法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时机不同甚至会结果相反,如果拿捏不定外界的局势,那么坚守内心至少不会后悔。
李郁选择回老家呵护幼苗,扶正树干自然会笔直生长,代价是自己放弃大好前程,告别风险和机遇并存的官场。
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
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
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
如其不遇,没身而已。
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于后代。
机会,总会垂青有储备的人。
得中有舍,舍中有得。
家门名望和自身才学品行,放弃事业回老家抚养侄子,这些特质汇聚到李郁身上,反倒让他的朝野口碑更加好。
一边教导子侄们待人处事,一边精研自己的专业学识,皇帝举办五经讲义大课堂,派人请李郁回京做特邀嘉宾。
于显阳殿讲《礼记》,诏郁执经。
一句句高谈阔论见解非凡,谁有不同看法可随时举手,不服来辩被辨的心悦诚服,拱手下台彰显着双方的涵养。
皇帝和王爷们听得很过瘾,硬是让李郁担任黄门侍郎,这个岗位传达皇帝的诏令,品行和能力都要够优秀才行。
朝廷的奖赏一次比一次多,李郁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病痛难忍时盯着当空皓月,怀疑家族短命的厄运又来了。
或许是见证了父兄的早逝,李郁病情危重之时很平静,只有看到年幼无知的儿子,一阵阵咳嗽声中夹杂着哀叹。
事由人做,命由天定。
髫龀丧父,事母以孝闻。
李士谦在家门口左右张望,六七岁的年纪看不懂人事,西边来的人们搀扶哭泣着,东边来的人敲锣打鼓吆喝着。
朝廷追赠的荣誉轮番升级,从散骑常侍到尚书左仆射,帮忙抬匾的人看着李士谦,眼神里像是羡慕又像是怜惜。
父亲没了,但是家业还在。
李士谦的母亲是大家闺秀,范阳卢氏不弱于赵郡李氏,这位寡母拉扯着儿子长大,让夫家的才学品行传承延续。
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大伯二伯亦是文武兼备,你父亲辞职回家抚育孤侄,后来也被皇帝喊回京城做官。
人要学会接受生命的真相,事物基本在萌发之前确定,就像饮食口感在七岁定型,心智模式的确立或许会更早。
先天后天混合出各种环境,顺其自然熏陶出万般命运,如果没有尽早树立好主杆,岁月沉沦里的想要修正更难。
李家恭孝仁悌的门风延续,李士谦侍奉母亲极其孝顺,做刺史的同族伯父看到后,夸赞道:此儿吾家之颜子也。
颜子,孔门七十二贤之首。
年十二,辟开府参军事。
李士谦仰仗着家族的名望,十二岁就被安排好了工作,这个年龄当然啥事干不了,但是领取工资福利毫不打折。
普通人家的孩子迫于生计,过早被丢进市场奋力挣扎,懵懂的心智遇到取舍节点,父辈的指导也很难立意深远。
差距,是一代代人积累出来的。
功名富贵没有固定的主人,但是品德和见识非常忠贞,祂既能将权贵们推下王座,也能够将草莽们拔起于微末。
十年寒窗抵不过数代努力,三代人里总得有一代玩命,大盘转动不断地推倒拉升,真正沉淀下来就是名门望族。
他们好像没有皇室的荣光,也没有商贾弄潮儿的闪耀,却能跨越朝代时局的兴亡,始终坚稳地盘踞在中高档位。
李士谦的家里什么都不缺,然而老天仿佛见不得圆满,即便家财万贯买得起好药,依然跳不出生离死别的命数。
丁母忧,居丧骨立,有姊适宋氏,不胜哀而死。
母亲死了,姐姐死了。
李士谦默默地站在庭院里,打量着四进四出的大宅子,清冷月光照耀着青砖红瓦,屋檐上的脊兽显得古老沧桑。
不同的人追求的事物不同,不同得舍让世间五彩缤纷,李士谦对于做官没有兴趣,想要修身养性却被家业牵绕。
这座院子,舍给佛寺吧。
李士谦给自己留了间厢房,常年钻在里面研读各种典籍(诣学请业,研精不倦,遂博览群籍,兼善天文术数)。
一个人吃不饱肚子的时候,需要全力去解决生存问题,一旦吃饱之后还惦记吃好,饮食男女的动力会变成制约。
五色和五味令人目盲口爽,有形事物填不满内心饥渴,适当提升对应的无形思想,才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般配。
李士谦接连舍弃有形家财,不断地在融合着无形德才,几次得到举荐做官的机会,他都委婉拒绝说自己干不了。
赵郡王睿举德行,皆称疾不就。
和士开亦重其名,擢为国子祭酒。
士谦知而固辞,得免。
北朝覆灭,隋朝立国。
从北魏裂变出北齐和北周,改朝换代意味着推倒拉升,赵郡李氏好像没多大影响,走进隋王朝照样具备发言权。
李士谦依然拒绝隋朝邀约,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做官,除了读书就招待访客好友,热情洋溢地和大家品茗论道。
每逢年末,李氏家族齐聚一堂。
这些在各地做大事的精英,准时回归到老家祭拜先祖,接着便是高档奢华的酒宴,沉醉在热烈喧腾的氛围之中。
堂兄弟们来到李士谦家里,带着天南海北的奇特美味,李士谦却端出一碗黍米饭,说这是孔子荀卿倡导的礼法。
吃惯山珍海味的兄弟懵了,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漂了,没想到他还在躬身力行(既见君子,方觉吾徒之不德也)。
李家终究不是风口暴发户,族内的子弟自幼熟背典籍,他们感慨李士谦是真君子,李士谦却反省自己被疏远了。
何乃为人所疏,顿至于此!
要想亲近,就得急人所急。
夸夸奇谈容易言行不一致,行为跟不上言语就会虚伪,李士谦逐渐收起微言大义,开始拿出真金白银渡人渡己。
周边有人穷得办不起丧事,李士谦借给钱财不指望还,俩兄弟因为分家不均争吵,他竟然拿出自己的钱财补齐。
兄弟愧惧,更相推让,卒为善士。
有次办完事路过自家田地,看到一头牛悠闲地啃禾苗,李士谦把老牛牵到阴凉处,安排家仆抱来草料好生喂养。
牛主人战战兢兢地跑来了,不知道这次要赔偿多少钱,李士谦把缰绳交给牛主人,笑着对他说赶紧牵牛回家吧。
有人在他家地里偷割庄稼,李士谦看见也假装没看见,三番五次之后被家仆逮住,他却安慰起惊慌失措的小偷。
穷困所致,义无相责。
有个家仆喝醉酒跟人打赌,比试自己和长工谁力气大,糙汉子的长工下手没轻重,一招锁喉把长工给掐断气了。
长工胆颤心惊地跑来请罪,李士谦没有追究过失杀人,还说官府可不会这么定案,劝告长工回家收拾东西跑路。
卿本无杀心,何为相谢!然可远去,无为吏之所拘。
性宽厚,皆此类也。
财富这个东西好像很奇怪,越是抠搜只会距离得越远,越是大方反倒会失而复得,或许这和背后的人心有关联。
李士谦借出去几千石粮食,遭遇自然灾害没人还得起,借债方苦苦哀求延缓账期,李士谦说这是救济粮不用还。
吾家余粟,本图振赡,岂求利哉!
李士谦担心他们有压力,备好酒席请借粮的人吃饭,席间将所有欠条烧成灰烬,安慰道:债了矣,幸勿为念也。
待到来年风调雨顺大丰收,借过粮的人自觉跑来还债,李士谦连一斗粮食都没收,说他们家的人吃不了这么多。
他年又大饥,多有死者。
士谦罄竭家资,为之糜粥,赖以全活者将万计。
收埋骸骨,所见无遗。
至春,又出粮种,分给贫乏。
赵郡农民德之,抚其子孙曰:此乃李参军遗惠也。
人性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人感念他的仁德宽厚,有些人眼红他的家庭出身,戏称这家伙前辈子积下阴德。
李士谦不相信所谓的阴德,神鬼莫测的说法虚无缥缈,自己的言行大家都看得见,为什么承认别人优秀如此难。
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阴德之有!
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
帮助别人是件平等的事情,生出善念那刻已获得回报,继而看到被帮助者的笑容,内心喜乐的同时会得到更多。
一次次的强化圆融着性命,内心逐渐被平和温暖滋润,容颜逐渐被阳光灿烂抚慰,身心聚合会散发出淡淡光华。
渡人,其实就是渡己。
李士谦做起善事不计成本,从来没要求过和别人合影,虽然有利于让更多人行善,但是他自己不喜欢这种方式。
有人听说他对玄理有研究,特来请教佛门的因果之说,认为报应论没有事实根据,李士谦开口将宗教拉进现实。
积善余庆,积恶余殃,高门待封,扫墓望丧,岂非休咎之应邪?
中土佛门和天竺关系不大,汲取各家学说融合成新品,还和道派的构架颇为相似,到底是谁参照谁也很难说清。
破除构架体系的门户之见,上升到义理层级才是精髓,道心和佛心的侧重点不同,一个外方内圆一个浑圆无界。
李士谦说起轮转五道无复穷已,客人就说松柏也可以变幻成樗栎,李士谦告诉他:木头没有心,它能变个毛线!
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
勘破,无言。
世间在李士谦的眼中重组,看到世俗规则荒唐而无奈,虽然规则对他没什么约束,但是他依然跳不脱万般命数。
李士谦没事喜欢写咏怀诗,写完就烧掉从来不让人看,不知道是词不尽意有缺口,还是担心招致没意义的争论。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和人心的多维善变比起来,政令刑罚像是准绳般明确,李士谦写过多篇法制论文,因为没放在心上而丢失遗落。
半生做慈善帮助底层百姓,他看到了人性中的善和恶,这些善恶交织出各种因果,不同的层级会引发不同震荡。
一棵幼苗没有被扶正躯干,意味着错失最美好的时机,一旦长成倾压着其他树木,只能锯断歪斜枝干或者挖掉。
人不畏死,不可以死恐之。
刖其一趾,再犯者断其右腕。
流刑刖去右手三指,又犯者下其腕。
小盗宜黥,又犯则落其所用三指,又不悛下其腕,无不止也。
博弈淫游,盗之萌也,禁而不止,黥之则可。
开皇八年,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
李士谦蹲在火盆前烧欠条,家仆们站在旁边甚是心疼,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资产,老爷说送就送连个楞都不打。
一张张白纸黑字变成灰烬,李士谦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这些钱粮对于他无关要紧,分散出去却能救活很多家庭。
一白:你是真大方啊。
李士谦:多的没有,这点还行。
一白:你不会觉得亏吗?
李士谦:我活到六十多岁了。
一白:咳咳,这不科学。
李士谦:但是我每天很舒心。
一白:你是真的看透了。
李士谦:也只是看透罢了。
一白:身心意会互相影响的。
李士谦:争取能够正向影响。
一白:如果你没生在李家...
李士谦:那个我还是我吗?
一白:如果你不乐善好施...
李士谦:这个我也不是我。
一白:哈哈,有道理。
李士谦:渡人渡己,见心见性。
一白:你当真是修成了。
李士谦:来,尝尝你的蜂蜜水。
终于家,时年六十六。
李士谦死后,四里八乡的父老莫不流涕,自发前来送葬的人多达万余,相聚感慨道:我曹不死,而令李参军死乎!
同乡好友整理他的言行事迹,奏请尚书省希望给个谥号,朝廷最终没有任何答复,乡民们集资为李士谦刻功德碑。
李士谦的妻子退还各方礼金,还拿出五百石米周济穷困,她要帮丈夫做最后一件善事:参军平生好施,今虽殒殁,安可夺其志哉!
赵郡李氏,在唐朝出了九个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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