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奶奶

奶奶给我打电话了，连续打了好几个，但我都拒接了。

真该死，我怎么忍心拒绝奶奶的电话呢!

不过是害怕奶奶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不敢接，不想接；也只是恰巧我在争分夺秒地抢演唱会票。

想到这里就后悔、自责不已，有时候人太健忘，只顾着过自己的生活，却遗忘了那些从始至终爱着我们的人。

所幸后来，理智与情感作用，我还是给奶奶回了过去。

电话接通，我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有什么事呀，奶奶?”

奶奶依旧那样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一点都不像村里其他80岁的老人浑身上下透露着油尽灯枯的虚弱与迟钝，但是老小孩老小孩，这句话果然说得不错，奶奶语气里竟多了一丝小孩的撒娇与可爱。

“我就是想你了呀，想问你这次和不和你爸爸一起回家，好久没见到你了，还是去年国庆见了一面呢?”

我立刻一怔，好久没有谁如此直接地说惦记着我。

然后，又为自己刚才拒接电话感到可气又抱歉，于是马上回道:“我可能不回了哟，最近工作太忙了”。

“不回呀，我养了你那么久，好想你哟”。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随口说道:“我看国庆还是过年的时候回来”。

而此时，我心若明镜，这两个节点我蛮大可能性都不会赶回去。

奶奶听我说过几个月会回去，语气里立马透露出喜悦与激动。

老人家现在听力完全不如以前了，即使凑在耳边讲话，音调也要提高好几倍，一句话也要逐字逐字地重复细说，老人知道年轻人没耐心，害怕给人添麻烦，现在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挂完电话，自然陷入深深的自责、懊悔与悲伤。

仔细想想，已有两年没主动和奶奶打过电话了。上次因为一些事，我还默默责怪她多管闲事，不禁开始为自己的自私与不懂事感到可气。

毕业后，我逐渐独立，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与空间，每天所想不过是工作，去哪吃饭，新出了什么口红色号……

在这些看似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琐事中，奶奶逐渐从我的生活中退去。

因为不再被需要，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再被想起。

那个在烤火炉边郑重坚定地说下，奶奶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小女孩，终究还是忘了她。

奶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遗忘，应该说她经历了太多，目睹了太多，她早就明白，那些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孙子孙女，会过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而她终将一个人守着老屋，在锄地、闲聊与每日不时的牵挂、回忆中重复着每一天。

奶奶是真正意义上的“硬核老人”。

80多岁了，身体康建，啥毛病没有，能挑能扛，嗓门洪亮，方圆几里依旧可以听到她标志性的大嗓音。

而真正让我觉得她最硬核的是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历经千难依旧屹立不倒，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一大家人的一片天。

我没有经历过奶奶的“黄金时代”，但我却目睹了她后半生的所有苦难。

奶奶是个苦命人。

出生的时代与家庭，好像早已写就了奶奶这沧桑苦痛的大半生。

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家里孩子又多，可想而知，奶奶的年少生活也好不到哪去，都是在贫穷、饥饿与被迫早当家的重压下度过，但每次听她叙说那些年少生活时，脸上是那样平静与美好，甚至还有点向往。

家族基因的传承，使奶奶天生豪爽耿直；年少的贫困生活，造就了奶奶的勤劳朴实。

十五岁，在姨奶奶的介绍下，她嫁给了小几岁的爷爷。我从没见过爷爷，50岁的时候，他因高血压去世了。

可能你会觉得爷爷去世，是奶奶一生中最悲痛的事了吧！

但我要告诉你，这只是之一，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一生的绝痛，并且还是两次。

在爷爷之前，她送走了22岁的大儿子；在爷爷之后，她送走了正值不惑之年的五儿子。短短一生，她亲历了3个生命的离去，并且都是她这一生的至亲至爱。

大伯和爷爷离去的时候，我还未出生，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度过的，但想必也用了很大的力气和很长的时间才走出。

五叔离去，我亲历了她长时间的崩溃、沉痛以及间接性发疯的思念。

五叔是在外地去世的，这距他离开老家仅一个多月，并且他的去世完全是自发的意外，这几件事情加起来，更加剧了老人家心中的悲痛。

五叔一直怪病缠身，久治不愈，但疾病仅仅摧毁的是他的精神，身体一如既往的健硕有力。

所以，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离开的如此之快，这是奶奶一生中第三个痛击，至今她也依然没有走出，只要说到与五叔有关的大事小事，都会激起她对儿子的想念。

这个时候，她总会小声地哀叹：“要是五子在就好了”。

并且只要家里有稍微不顺畅的事发生，她总会念叨：“是你五叔来了”。

五叔去世，我们过了好几天才敢告诉奶奶。奶奶的情绪就是这么直接，听闻就晕了过去。

此后几天，一直卧床不起，不吃不喝，嚎啕大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

在持续七天的哭泣、尖叫、撕扯中，我们为五叔办好了葬礼。

再见到奶奶，是在2个月后。

2个月，突然发现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知道她肯定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在哭泣，在思念。悲伤拖垮了她的精神，加速了她的衰老。

那段时间，奶奶精神恍惚颓靡，身体怏怏无力，整个人就像纸糊的。在家里，我小心翼翼，谨慎再谨慎，不敢提起半点有关五叔的事儿，害怕她最后绷着的那根弦，遽然断裂，悲痛的情绪会如洪水猛兽无情地把她最后用来维持生命的那口气息吞噬殆尽。

每天吃过饭（饭基本吃不了几口，以前奶奶一顿至少吃两碗），奶奶就坐在家门口，朝着五叔坟地的方向哭泣、喊叫，好像只要用力大喊，就能将五叔的魂魄喊回来，聚起来，活过来。

哭到剩下最后一丝气力，奶奶就转身回到屋里。

这时候夜也来了。

夜晚对奶奶来说则是地狱般的折磨，白天邻居们会故意过来找奶奶聊天、说话，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在邻居的陪伴下，她的情绪也会得到短暂的放松与转移。

而夜晚，只有她一个人。

所有的情绪都紧紧裹挟、侵蚀着她。

我不知道夜里她是怎样度过的，但从她急速下降的身体状况，以及脸上看得到疲倦无力，我能想到每一夜她都处于水深火热的煎熬中。

从五叔出生到结婚生子，到后来患病去世，他的一生不停地在奶奶的脑海里回放，继续。这些是她活下去的惦念，也是困住她，让她生不如死的黑暗深渊。

从前多美好，现今就有多心痛。

那种悲痛没有人能感动身受，因为那些属于她们的美好回忆你没有经历。

我们做小辈的，能做的也仅仅是劝慰，可是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面前，劝慰显得很微不足道。“人已走，活着的人要继续好好活”等等这类的鸡汤，怎么会轻易盖过这泣血的悲伤。

后来，我便不再劝说，任她放肆倾泻。

转眼年来了，家里人又多了起来，奶奶的情绪也开始放松，不再那么木然，也会迎合我们的谈话。

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如以前响亮，热情也不如以前高涨，有时候跟她说话，她会慢了好几拍，有时候故意逗她，她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开怀接梗，嘻皮笑脸，反而会恼怒地说，我真的没有心情和你逗闹。

再回到家，已是一年后，奶奶精神气明显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那段时间的悲伤，犹如一场大病，让这位年近80岁的老太太提前衰老了五岁。

耳聋、掉牙齿、掉头发、记忆衰退、体态佝偻……一项项一下子全显现了出来。

她自己也说，要不是你五叔的去世，我哪会一下子老得这么快。

岁月悠悠，三个至亲的去世，三段沉痛的打击与回忆，奶奶依旧活到了现在。

五叔离开的时候，好多人担心奶奶会想不开，会轻生，而我知道她不会。不是害怕，而是因为足够强大，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不再惧怕任何风雨。

奶奶就像一块磁铁，我们这些子子孙孙，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她而聚集，而热络。

年轻一辈的人都是各忙各的，各过各的，彼此间也因为常年的不联系而越发疏远。有一天老人家不在了，我们这一大家族，也许就会像一盘散沙，散落在东南西北，天涯海角。

我们再很难，会因为家族里一些喜事、丧事，或是重大的年节，不顾路途，不顾繁忙，回来亲表心意和欢聚团圆。

我是奶奶第一个养大的孙女，也是跟着她时间最长的那一个，我们的感情也是最浓的。这份养育之恩，永记心中。

老人就是小孩，老了就会需要很多人陪，很多的爱。只可惜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无法给她小时候她带给我的守护。

只愿时光温柔些再温柔些，给那些善良坚毅的人更多的时间流连这个世界。

（放一张和奶奶的合照，唯一的一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