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十年没有坐过卧铺了。
我喜欢硬座,因为它足够清醒。我喜欢绿皮火车,因为它足够漫长,每一段火车旅行都是一次奇遇,每一次遇见都值得珍惜。世界那么大,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相遇?我们相遇在这里,陪伴对方度过人生的微小一刻,就像一滴水和尘埃。
从久远的东边鹭岛出发,吱呀摇晃到达最西边的喀什噶尔,中间隔着七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一路我路过绿色的苞米地、收割的金黄麦田、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蔚蓝色的湖泊、坚白的雪山、炎热的江水、彩色的房屋、巨大的楼阁、紫色的向日葵和火红色的岩石。一路我听到不同种类的方言,看到三个黄色的图腾。我们聊起过去的旅行和年迈的父母,接着挥手浅浅再见。如果有一天你想去新疆,就坐上绿皮火车吧。
我喜欢火车的日出
从乌鲁木齐去阿勒泰,我去寻找李娟。纯净的李娟生活在遥远的阿勒泰,在冬日牧场放养牛与羊。深夜出发在一片繁华里,清晨伴随域外的凉风清醒。火车经过福海,我和太阳隔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太阳离我很近,青草离我很远。贴着车窗看着朝阳冉冉升起,我的一天也就此开启。在一片陌生与温暖,在一片巨大与平坦,在一群回家团聚的人和一群离家拼搏的人当中。宁夏的大哥来新疆十二年了,下车他要赶去工地。石河子的大姐到家了,丈夫正在出站口等他。
日头出来了,我在一片移动里。完整地注视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看着火车的固执,看着沉睡的行人,看着窗外的马匹,世界也就一点点苏醒。新疆广阔的土地上,有人流浪,有人归港。
我喜欢午夜的火车
从伊宁到喀什,午夜清冷,火车到了不知名的小站。没有一个人下车,你只因为看到所有的空无一人,决定下车。除了沉睡的两条铁轨、黯淡的路灯和女乘务员,再没有其他。你们沿着轨道走了很远很远,你们聊起故乡、未来和昨天。废弃的列车默默无言,忘掉这一切吧。候车厅里,老者四十年后重返新疆,独自一人。兵团的城市上空,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他后来回了上海,可永远想念这里新疆的大漠。老者说:他一直想后来看一看,今天终于回来了。他走的时候,这里还没有火车站。现在回来,一切都变了,除了那片大漠。
过去的新疆走了,土地上的人走了,九月走了,留下一片漆黑。午夜和暮年,共同收下这片沉重与孤独吧。西域离中原很远,记住新疆。
我喜欢火车的麦地
从嘉峪关到西安,我看见一片片硕大的麦地。永远有多远?永远热爱麦地,永远记住太阳,永远怀念天空。南方没有麦地,只有稻田。穿过麦地,穿过远方的白云,穿过低矮的山。火车到了兰州,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对面的老伯下车走了一圈,带回了两瓶黄河啤酒。对着麦地,两代人饮酒。他家在河南驻马店,这次上新疆玩了一个月。我们聊起秋收,聊起洪水,聊起新疆,聊起偷井盖,聊起他的一生。老两口辛苦了一辈子,儿子工作买了房,但他们还住在农村。年轻的时候老伯在家种地,老了总想着出去看看。坐上大火车,带上老婆,四处走走。我问他:你喜欢麦地吗?
海子热爱麦地,他把自己整个投入麦地。我也热爱麦地,我坐在窗边俯视麦地。老伯依靠麦地生活,他也喜欢。麦地是希望,麦地是生命,麦地是疯狂。火车驶过麦地,你要快乐。
我喜欢有你的火车
当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不要再难为自己。世界并不只有一隅,既然无法继续,我可不可以逃离。熟悉的一切渐行渐远,就好像真的可以忘记,忘记种种难忘,忘记种种珍惜。就这样吧,随意踏上任意一列列车,并不计较终点。遇见的就珍惜,得不到的就放手。看见一处好的风景就下车,向着红色的钟楼羡慕白色的鸽子。邂逅合拍的人就微笑,让生命绽放热烈火花。厌倦了就离开,害怕了就歌唱。列车还在,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昨天晚上我听见百灵鸟的声音,醒来才发现是大梦一场。列车迎面相遇就像人的擦肩而过,今天我们停在了同一个车站,共同放下一些烦恼,一起点燃一支烟。烟头落地,我还有一段路要赶,而这里却是你的终点站。我曾希冀你重新起航,最后你的确重新出发,却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去不回头。绿皮火车上的故事仍在继续,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有一天我和其中的某一个相遇,共同走过半程旅途,有一天我将它写下。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趟绿皮火车,开往美好的童话世界,开往绿色的茂盛森林,开往悲惨的毁灭之门,开往陨灭的死亡之塔,开往你和我。如果有一天你想去新疆,就坐上一列绿皮火车吧,没准我就坐在上面。
我们相遇在太古的大漠里,做一个倚在窗边思念远方的古老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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