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其实挺无奈的。
他的背微微前倾,眼睛死盯着棋盘,这时,他那双睁得老圆,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睛变成了一双久战杀场的手,眼神变成了一支利剑,看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二爷瞥见对方的手拿起一个小兵又放下,又拿起旁边另一个大将,对方落子之时,二爷心里很是不高兴,连带着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也不太高兴,那胡子朝上翘了一翘,又泄气似的挨近脖子。
“二爷哪!您又输了!”一个后生露着膀子挤在一群老年人堆里,看他们下象棋。
太阳没心没肺的散发着热量,老槐树上的每片叶子被蒸发得耷拉着脑袋,几只蝉不知趴在槐树上的哪支干子上,叫得甚是欢腾。
二爷的棋艺极差,要是给这一堆老年人的棋艺排个名次,二爷排倒二,没人敢排倒一。但二爷还是不服输,偏要参与其中。穿梭在各个棋场是他一贯的作风,他也不在意别人嫌他棋艺烂,还不时打趣自己:“输就输了呗!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其实,每次一输,二爷的心里就极其不舒服,他想,他怎么又输了呢?就不能让他赢一回?虽然这么一直悲哀地输着,但他绝对不丢掉叱咤在棋场的机会。哪有对弈,哪里就有他。要是有人有事去寻他,寻不到时,就去寻棋场,定能寻见。
二爷的嗓门儿极大,输了也要张狂,狂到都不知道啥时候就把老槐树上的那几只蝉给吓飞了,焉了的槐树叶子也能被他的大嗓门一吓,冷不丁打个激灵,震颤一下,又继续耷拉着。几只山雀本想飞累了在老槐树上歇歇脚,却没想到爪子还没碰到枝干上,就被二爷一嗓子吼得扑棱了俩下翅膀子就又飞走了。
“二爷!二爷!别下了,别下了!你那瓜被人偷了,赶紧去看看。”有人看到二爷的瓜地里有几个人偷偷摸摸的,就跑来告诉二爷。
二爷下棋正输得热火朝天,不料竟被人打扰了,他的气没地撒,骂了一句:“日他先人的,谁敢偷俺老汉的瓜,俺去看看。”
看样子二爷是真恼了,他头上仅剩的几根白头发肆无忌惮地随着他的头摆动了几下,又贴回在他那光溜溜的油头上面。他的眉毛竖起,像准备战斗的公鸡的尾巴,透露着时刻准备跳起来去啄招惹它的人的气势。一直生着闷气的胡子紧紧挨着他的脖颈,就没离开过他的脖子。他用他那长满老年斑的手颤抖地拾起立在老槐树上的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朝西瓜地里走。
二爷走路时腿是拐着的。左脚高,右脚矮,一瘸一拐。约莫是早年重物背太多了吧,他腿上的血管极粗,青兰青兰的静脉,突兀起来,像被雨冲刷过的山沟里露出的老树的根,错综复杂。拐杖成了二爷的必需品,走到哪拄到哪,他可以忘记戴他那顶用来遮住他那顶油秃秃的脑袋的白扣顶帽子,却不会忘了拿他的拐杖。
二爷颤巍巍走到他的西瓜地。他的瓜和他的脑袋一样,在太阳下油秃秃的,锃亮锃亮的。
几个毛头小子坐在瓜地里,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西瓜,用手挖着红瓤子在吃。他们看到二爷从坡上酿酿跄跄地上来,一骨碌坐起,慌忙再啃几口瓜,便扔了西瓜一溜烟逃走了。
二爷分明看见了那几个小子,转眼间就不见了,走到刚才孩子们待的地方,只看见一地被糟蹋的还没吃完的西瓜,嘴里骂着:“谁家狗日的,偷吃俺的瓜。吃还不吃干净喽,尽糟蹋俺的好瓜!”
二爷看见这一地的西瓜,甚是心疼,弯下腰捡了个还能吃的,在衣服上蹭一蹭,把皮揩干净了,抠掉沾了土的瓤子,也用手挖了来吃。
这要是搁在平时,二爷是舍不得吃他的瓜的。他得留给他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吃。
吃完西瓜,二爷不放心,他担心再有人来偷吃他的西瓜。他朝四处看看,瞥见西瓜地旁边有棵山桃树,他索性走到那棵山桃树下,慢慢盘腿坐了下来。
太阳正烈,山桃树的叶子间投下铜钱一般的星星点点的光斑。二爷从他的蓝布衫的口袋里掏出烟嘴,旱烟袋子和一盒没剩几根的洋火。他在烟袋里撵了一撮旱烟放进烟锅里,把烟嘴递进口中,再擦一根洋火将旱烟点着,然后“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二爷望着他那片西瓜地。每个西瓜都像擦了油似的,光溜溜地躺在黄土上。二爷想起,往年他那小孙子放暑假,回来后特别喜欢啃那大西瓜,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喊:“爷爷,爷爷,咱再去地里摘西瓜吃吧!”二爷一乐,立马说好。然后二爷就带着孙子去瓜地里摘瓜。爷孙俩走在路上,孙子在前面跳,爷爷在后面拐,很是欢喜。
想到这,二爷“嘿嘿”地笑出声来,烟锅里的旱烟快烧成灰烬了,二爷把烟锅在旁边的石头上“噔噔噔”磕了几下,倒干净里面的烟灰,又撵了一撮旱烟放进去,点着继续抽。
可是,自从儿子他们去年走了以后,就再没回来看过他。他儿子去年想在省城买楼房,回来想跟二爷借钱,可二爷一个干老头子哪来的钱,他每个月还需领着国家给发的一百来块的人老保险过日子。不过,他之前也攒了些钱,当他拿出藏在瓦罐里的两千块递给儿子时,儿子倒嫌少了,愣是说二爷太抠,连自己儿子都不愿给借。他儿子就带着妻儿再没回来过。
二爷难过呀!他不信自己儿子在省城待了这么多年,竟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晚上抽了整整一宿旱烟。
二爷又想到了他的婆娘。他的婆娘是个好婆姨,跟了他一辈子尽受罪了,没享几天福,倒走在他前头了。二爷想起当年娶她婆姨的情形,那时候还没有自行车,他拉一只黑毛驴,他婆姨坐在毛驴身上。
英兰多漂亮啊,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搭在胸前,穿一身火红火红的的确良碎花新衣裳。她的手多巧啊,纳的鞋底是村里最好看的。把英兰给他做得鞋穿在脚上,别提多给自己长脸。
可惜啊!英兰走了!走在他前头。
英兰是五年前没的。二爷记得,英兰那时候来地里是给他送饭来着。就是在这片西瓜地里,她一老太太,能走到地里真不容易。二爷没想到英兰会来给他送饭,他一般都是回家吃饭的。可是那天,英兰提着饭篮子就来了,还走得挺利索。
二爷还记得,那天英兰给他送的饭是窝窝头和小米稀饭,到底是几个窝窝头他忘了,他只记得他特别感激英兰,在他饿得快锄不动地的时候,英兰来给他送饭。
那天,英兰来的有些意外。二爷回忆着,往常英兰是不会特意跑地里给他送饭的。她那天为什么突然就要给他送饭了呢?而且,那天的英兰跟他没说几句话,她就是一个劲地看着他吃饭。英兰没有跟他念叨他家的鸡又下了几颗蛋,养的猪崽子有没有好好进食,驴圈的石槽里还有没有杂草,二爷的破衣服她有没有补好……
二爷这才想起,英兰那是无声的要跟他告别呀!怪不得英兰在给他送饭后没几天就没了。
二爷的眼睛混浊起来,要是她还在,他就不孤单了。
二爷想去看看英兰的坟。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路走到他英兰的坟前。
英兰的坟头长满了杂草,死人蔓长出黄色的藤条,铺了一地。二爷爬上英兰的坟头,拔了好一阵杂草才将草拔干净。随后他坐到坟墓旁边的石头上,老泪纵横。
“英兰啊!俺想你呢!”二爷干枯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坟头说。他的手摩挲着坟上的黄土,眼睛瞅着坟头,像是能把这座坟看穿了。
“儿子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他们不回来看看俺,可也不能不回来看你呀!坏东西!俺今年又种瓜了,还等着他们回来吃呢!”
“咱孙子都六岁了!你是不只记得他裹在被子里的样?哎呦!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回来了尽折腾我这老汉。”
“英兰啊!你要是没啥事就给俺这老头子托个梦,让俺也看看你,陪俺拉拉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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