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从前的世界，修正当下的生活

纪念从前的世界，修正当下的生活 十二年前的某个周五，我和同事一起去采访一所乡村寄宿制小学里的孩子。为了深入采访，我们跟随一位一年级的女孩一起同走放学回家路。一路山环水绕，沟沟坎坎，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后到达小女孩的家。当晚，我们就住在了女孩家。这个山村之夜之所以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是因为，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黑夜以及黑夜里的寂静——那种常在中学作文里用“伸手不见五指”和“万籁俱寂”来描绘的暗夜和静谧。深夜关掉电灯，周遭便不见一丝的光亮，耳朵似乎突然被掏空了，反而有些不适，嗡嗡作响。偶尔听得几声虫鸣，使得暗夜尤其幽深无边。在短暂的慌乱不适之后，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在这个难忘的山村之夜对黑暗和寂静的体验，被最近读的一本书唤醒。这本书叫《古典之殇》，作者王开岭。书还有一个副题是“纪念原配的世界”。

 王开岭认为，这个世界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人们来不及驻留回味，来不及告别，转眼间，无数美好的事物便只剩下一个落寞的背影。于是人们开始怀念，开始伤逝。怀念从前的生活，祭奠曾经那般美好的、原配的自然风物。

 哪些是这个世界的原配？

 在作者眼里，这个世界的原配如此美好：

 夏夜里的流萤——白日听蝉，黑夜赏萤，是古代文人最心仪的暑天之乐。

 河流、桥梁——河水清澈流淌，桥下水声潺潺。水和桥浑然一体，唇齿相依。

 真正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幽深的彻底的黑夜。

 寂静之声——深巷夜更、月落乌啼、雨滴石阶、风疾掠竹……

 还有虫鸣、燕巢、荒野、泉井，以及消失的地平线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作者眼里的好东西，同时，作者笃信，好东西都是原配的，好东西都是免费的。

 可是，谁还记得从前的世界？谁还记得生活本来的样子？流萤再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霓虹闪烁，荧光刺眼。城市里倒是有许多被称作“立交桥”的，但是桥下没有灵动的水，而是旱地街衢，车水马龙。黑夜呢？生活在现代城市不夜城里的人，见过那样彻底的黑夜吗？对城市人来说，恐怕只有夜，而没有黑夜。还有，寂静。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日我正沉浸在书中《耳根的清净》一篇对寂静的描述中，猛然间被一阵刺耳的鞭炮声惊醒，于是，鞭炮声、汽车喇叭声、街道上过往车辆的广告宣传声，齐刷刷往耳朵里灌。喧嚣围剿了寂静，焦躁俘虏了安宁。

 原配的世界里，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河是流动的，水是清澈的……所有那些美丽的自然风物原配，在古典诗词里都有绝佳的描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古人为今人留下了千古绝唱，可是那些曾把人带入美好意境的自然风物，却早已荡然无存。正如作者所言：“古诗词，成了大自然的悼词和殇碑”。

 《古典之殇》全书分四辑，分别是《再见，原配的世界》、《不要以为这就是生活》、《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和《时代的疾病——精神访谈录》。除了对那个“天光明澈、风物灿烂”的原配世界的追溯和怀念，作者还写了现代人应该有怎样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追求，对当下不良社会生态的反思、质问和对美好社会的设想。访谈录还以一个新闻人的视角，对涉及文学、历史、道德、法律以及文化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和现象作了回答。

 如果仅仅局限于哀伤的缅怀，则未免悲观消极。作者在自序里说，他是“怀着爱和暖意来写”。因此，“这是一本追溯古典、保卫生活的书，一本修复记忆、唤醒感官和心灵美学的书”。

 是的，伤逝的同时是反思，纪念从前的世界，是为了修正当下的生活。如果说，社会的变革是历史的必然，原配的消逝是文明进步的代价，那么，至少，我们可以提醒自己，衣食的富足怎能弥补精神的空洞？摧毁和抛弃原配的同时，如何重建当下的世界？当我们步履匆匆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或许生活已经离我们远去。

介绍一下作者。王开岭，历任央视《社会记录》、《24小时》、《看见》栏目指导。主要著作有《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精神自治》、《跟随勇敢的心》、《精神明亮的人》等。或许，仅仅这些书名，就能触动某类人内心某些柔软的角落，引发阅读的兴趣。我初读王开岭是在2004年，还不了解作者，一开始仅仅是被《精神自治》书名所吸引。当年阅读的过程就是强烈的价值认同的共鸣过程，曾给我带来很大的惊喜。今天阅读《古典之殇》，惊喜不亚于当年。

（写于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