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街上遇到他,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和早年间留下的记忆相差甚远,那样子像极了漫画中的螳螂。
细长的脖子上顶着的一只干瘪的脑袋,大部分区域已经荒漠化,裸露的头皮晒得油光黑亮。倒三角脸型,黝黑的皮肤沟壑纵横,略微外凸的眼球有些泛黄。八字眉和两撇小胡须相映成趣,给人下坠的感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两只招风耳依然精神抖擞地支愣着。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建勋”。他有些浑浊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惊喜之色,我才确定了没有认错人。
建勋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起来他比自己最小的亲叔叔还要大三岁呢,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是常见的事。他与我同岁,我与他爹是同辈,但是他从来没有称呼过我什么,哪怕是敷衍了事。
那时候我家和他爷爷家关系好,来往很密切,我在不上学的日子里最爱去他们家玩耍。他有三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叔叔和姑姑,还有两个堂叔再加上他兄妹三人,我们能玩到一起。那时候建勋的性格有些匪,玩耍的时候他是娃娃头,虽然我们辈份高,但是都听他的号令。
最开心的就是放羊的时候,羊群在广阔的草场上吃草,我们在高高的沙窝上玩耍嬉闹。最常玩的就是模仿电影里夺取高地的战斗场面。一部分孩子坚守在沙窝顶上,另一部分从下面往上进攻。不论是守还是攻,只要有建勋在的一方必然是正派角色。对于建勋所在的一方扮演正派角色,没人提出异议,因为只要有他在,总是守必坚,攻必破。
建勋的胆大是有口皆碑的,骑驴骑马骑骆驼,甚至连猪圈里的猪都敢骑。他爷爷家有一头灰毛驴,让我们放羊的时候顺带着赶到草场上吃草。有了我们这些顽皮捣蛋的家伙,那头驴根本没有吃草的机会,不是他骑着兜风,就是你骑着撒欢。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骑着玩,建勋就不一样了。
建勋骑在光秃秃的驴身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驴肚子,一只手握住驴缰绳,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鞭子,做出一副将军驰骋沙场的威武样子。我们作为士兵在跟在驴屁股后面奔跑,边跑着边高呼“冲呀,杀呀,”,空旷的原野就是我们的战场。
危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谁也没有预知危险的能力,那一次险些而要了建勋的命……
建勋赶着羊出门之前就做了一些准备,例如,戴了他爹的一顶破草帽,偷了他妈放在箱子里的缎被面。在草场上他头戴草帽,身披被面当作披风,随着驴的奔跑,被面随风高高飘起,好一个威武的将军模样。正在奔跑的驴不知被啥绊了一下,前腿突然跪倒在地。驴失前蹄的瞬间,建勋一个前空翻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直挺挺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我们手足无措,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地上的建勋不敢向前走一步。在他从驴身上摔下来的时候,大红色缎被面盖住了他的上半身。阳光的映照下被面上的龙凤图案更加栩栩如生,似有腾空而起之势。看不到他的脸,我们只能想象他死去的狰狞面目。
在建勋三叔的建议下,有他和建勋弟弟建荣回去报信,我们其他人留在原地。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几个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没人敢说话,也不知道说啥,只有建勋的两个姑姑低声哭泣着。
不大一会就听到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而近地朝这边来了,我们看到拖斗里坐了许多人。车停下的当空,建勋妈妈从车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建勋身边,“我的娃娃哟……”她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大人走过来把建勋妈妈搀了过去,从车上拿了木板,准备把建勋的尸体放到木板上去。建勋爸爸掀开蒙在他头上的被面的一刹那,一下愣住了。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凑上前一看,建勋两只眼睛正在滴溜滴溜盯着人看,还咧着嘴笑呢……
建勋实在不是学习的那块料,一起上学的同学都上初一了他还在四年级。上学脑袋不够用,种地却是一把好手,几年时间他就掌握了一切农事技能。农忙之余他和他爹备好了砖头,木料,准备修一院新房子。
从他出了那次有惊无险地事情之后,我再没去过他家,他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后来去了煤矿,然后又入伍去了新疆,也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我去西安学习路过家门,恰好是他结婚的日子。既然赶巧了,我也就去凑热闹了,那一年我们刚刚十九岁。据说他不到结婚年龄,但是对象的肚子越来越掩饰不住了,于是就先举行了婚礼。
入伍第三年我探亲回家,听说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会跑路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计生部门催促了好几次让他媳妇去做绝育手术,但是他们以种种理由推脱着,据说他的愿望是想生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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