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于创造力的精神永远不知满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它总是不安分地生出混乱。任何一个见识过创造力的人都对它避之不及。然而,这个少年不懂得这些。没有人告诫过他。对于创造力,他从未产生过怀疑。于是,人类中的这个微粒无所畏惧地生活在他想象的世界里。
——《一部自传: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重新翻看建筑大师赖特的自传,看他这样描写年少的自己。创造力永不满足,总是生出混乱,所以大多数人避开创造力。而他,“无所畏惧地生活在他想象的世界里。”
无所畏惧地生活在他想象的世界里。写出来容易,却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今天刚把《刺杀骑士团长》读完,重读赖特的这段话,不免生出一些感触。创造力我也是领教过的,它的确会给拥有它的人制造混乱,也如赖特所说,“任何一个见识过创造力的人都对它避之不及”。为什么?因为驾驭不了,因为它会给生活制造大量混乱,会与现实世界脱节,如何像一个摆渡人一样连接创造力的混沌世界和现实的规则世界,是一个会把人逼疯的问题。
今天,热了好几天的北京忽然阴天,凉风习习。《刺杀骑士团长》终于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作者写“骑士团长、唐娜·安娜、长面人——我能够让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如昨地浮现在眼前。……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想必我将和他们共同度过此后的人生。”
眼睛忽然变得湿润,抬头看窗外,有细小的雨。
我脑中闪现的是电影《美丽心灵》中最后的画面,天才数学家纳什因为精神分裂症,几近自我崩塌毁灭,然而最终和“不正常的自己”和解,那些分裂的我还存在,他能看见他们,但是他可以一边容忍他们存在,一边过现实中的生活。
“我们将分别抱着不能挑明的秘密活着。”村上在小说里写道。
年龄渐长,慢慢能够容忍世界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也能够容忍自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慢慢知道非此即彼之间原来还有一段中间状态,而人生的要谛大都在这之中。慢慢能够安静地生活,知道安静中怀有力量。那个力量,就是《刺杀骑士团长》里的那些画中人,就是《美丽心灵》中那些分裂的我。
《刺杀骑士团长》中的白色斯巴鲁男子,是一个危险人物,是一个被称呼为“双重隐喻”的存在。小说中的我最终没有把他在画中显形,因为这是一股“危险力量”。但“迟早我还要向那幅肖像画重新发起挑战。但为此我必须把自己锻造成更坚定的人、更有格局的画家。当我再度产生‘想画自己的画’的心情时,我将以截然不同的形式、从截然不同的角度重画‘白色斯巴鲁男子’的肖像。那有可能成为之于我的《刺杀骑士团长》。”
也许对于还未能驾驭创造力的人,在平静生活的庇护下,默默地积蓄能量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当然,也许大多数人默默地沉浸在生活中,把创造力的井彻底封存。就像那个杂木林中的洞,洞顶被压上层层镇石。
像赖特那样,从未怀疑过创造力,无所畏惧地生活在想象世界里的人,的确是少之又少。他必须拥有强大的能量,坚定地信仰“与世界对立的真理”,才能与一切来自外界和自我的危险力量抗衡。而他的一生也的确跌宕起伏。那是他为他的自我想象世界所付出的代价。而那个世界,他最终建成了。他在那里获得圆满,获得成功、荣耀、尊重。人们接受认可了他的想象世界,他的故事。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说,科学也是一种“鬼神”。“我们之所以能看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鬼神让我们看见,他们是摩西、耶稣基督、释伽牟尼、柏拉图、卢梭、杰弗逊、林肯等等,牛顿是非常好的一位,可算其中最好的一位,所以我们的常识就是由过去成百上千的鬼神所构成的,他们企图在人的生命当中找到他们的地位。”
人类文明本来就是由“故事”创造。人类相信一个共同的故事,所以能量聚集到一个方向,从无数种方式选择了一种方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无数个故事,无数种选择,汇集到一起,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我们今天坚定地相信科学,以为这是宇宙中的真理,但或许,它只是在这个时代被选择的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没法自圆其说了,崩塌掉,就会有新的故事创造出来。
梦想着改变世界的人,最终会发现,那是创造力在作祟,是想要构建自己想象中的世界,想要编一个自己的故事。最好别人最终都能相信。
“世无孔子,孰能定是非之真。”为什么要相信这些故事,而不能相信那些故事?为什么要相信你的想象世界,而不能创造我的想象世界。也许我们应该去怀疑原来相信的东西,相信原来怀疑的东西,要积蓄勇气,积攒能量。
要相信自己是一粒种子,能成长为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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