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古华小说《姐姐寨》,涉及到人物简单介绍:
我——“十年浩劫”刚结束不久,从市里下乡到少数民族地区收集山歌的龙姓同志。
盘满牛——少数民族地区一大队支部书记的儿子,复员军人。
赵玉竹——盘满牛青梅竹马的同乡,也是盘满牛的女友,以制作竹篾为业,极会唱山歌。
这天下午,盘满牛从公社卫生院检查了身体回来,进门就说头痛胸闷,上楼屋里睡觉去了。本来早晨动身时,他就犹犹豫豫、不十分情愿去的。我发觉后生子神色不对,也跟着上了楼,想问个究竟。但他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地不肯说什么别的,只讲手续已经办完,就等着卖粮食、迁户口进城里报到了……
盘满牛闭着眼睛和衣仰卧在床上,我正跟他相对无言,忽听得一阵楼梯响,“嘭咚”一声楼屋门被撞开了,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赵玉竹拎了个蓝印花布包袱,走了进来!
盘满牛立即翻身坐起,神色十分尴尬,接着站直了身子,才哆嗦着叫了声“玉竹……”
我连忙挪过张竹椅子,请女歌手坐。
赵玉竹没有坐。她就像尊艺术馆里的村姑塑像似的,脸带愠色,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楼门口,冷眼注视着这楼屋里的一切。几天不见面,她显得消瘦了,脸色也苍白了些,更添了一种哀怨动人的神韵。但她的一双眼睛仍是黑李子似的,既不红,也没肿,反倒越发显得清亮有神;且衣着整齐,面色沉静,头上的独根辫发梳得黑油油、亮乌乌的,从脑后绕上前来,滑过肩头,垂在胸前。她见了我也没有表示不安,只是略微扬起双眉,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直盯住盘满牛不放。盘满牛则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心虚似的,愧形色,抬不起头来……
“满牛哥!我们相好了几年……若从小时候算起,我们就是相好了十几年……可是你放心,我不是来责怪你的,也不是来哀求你的!鸟有鸟路,人有人路。我不会到来责怪你不该走什么路!所以你看到我也不要抬不起头,日后在哪里碰了面,也不消人前人后的怕打招呼!”
赵玉竹的声音平静,温柔,却有一种内在的刚健,一种慑人的气概。我不能不敬服这年轻阿妹的凛然气度,磊落襟怀。
“玉竹……我……”盘满牛张口结舌,想表白自己,却又一时讲不出恰当的话来。我不禁联想起他平日发牢骚怨气时的那种言词尖刻、连篇妙语的神气来。
“满牛哥,你不讲,我不瞎不聋,都晓得……你免开尊口。进城当工人,不是什么丑事,是光荣!你有什么缩头缩脑的?伸不直腰干的?有什么怕四邻议论、指划背脊的?就算是托熟人,讲关系,走后门,也是一种本事!如今不是讲:没有后门,办事不成。不是讲,大干部,送上门;中干部;走后门,小干部,靠亲朋;老百姓,没得门。听讲这回招工全公社才一个名额,真是千里挑一呀!哪个挑中了,不去才怪哪,才傻哪!有什么说长道短嚼舌根的?耳不听、眼不见为干净!”
我真没有想到,一个文静秀气的山里阿妹,以这么和悦柔嫩的声音,却讲出了这么一番尖酸刻的话来!我都听呆了。盘满牛也听呆了。
“玉竹!这些日子,你问龙老师就晓得,我心里憋得很苦……有时真想找个地方去大哭一场……可又哭都哭不出……”后生子可怜巴巴地说。
“你还想哭?我可是想笑!也想找个什么地方,去大笑一场……笑自己这个傻斑鸠,不自量,想攀高枝,做金丝雀!还痴心妄想自己的眼睛亮,认准了人,找了个好情郎!可人家填了表,检查了体格,要进城当工人去了,要一生一世端金碗银碗去了,日不晒、雨不淋去了,却连话都没得一句,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是对山里的竹鸡,屋檐下的麻雀,都不会这样……这还不叫人打哈哈,笑断了肚肠?”
但是赵玉竹没有笑,也没有哭。我都眼睛热辣辣、喉咙酸楚楚的了,她却能管住自己。她是个有着强烈尊严感的人,她有她的人格、骨气,不由人不敬重。
“玉竹!你不要这样讲……我是要找你打商量……我这几天是主意没定……比如,比如我进了城,照样和你成亲,日后再想法子迁你进城……”盘满牛已是满头满脑的汗珠子,一脸的哭丧相。
“又是托熟人,请客送礼拉关系?哈哈哈!多谢呀。”
玉竹阿妹这回可真的笑起来了,却是一种带刺的冷笑。“多谢你好心许愿。可是我家老阿婆、哑巴阿公哪个养?你也肯把他们接进城?你养得起?或许,你会给我出主意,叫我写信,要我阿妈从隔壁江西回来,把两个老的接过去?要不,就索性把他们丢在这竹山里,叫他们七老八十的当鳏寡孤独,去队里的竹笋子吃?”
盘满牛又恼又羞,无言以对,只得又低下了头。
“人活在世上,是要担担子的,要担起自己的一份!”玉竹阿妹继续说,“我们还是客客气气,清清楚楚的好合好散,趁早分手吧!免得两人都跌进泥塘里,越跌越深!”
说着,她便把手里一直拎着的蓝印花布包袱,放在窗边的一张白木书桌上。大约包袱的结头太紧,她俯下身子去用牙齿咬,才咬开来,涨得满脸绯红。她一样一样地清点着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朝盘满牛的床头上扔过来,——这是流露出她的满腹失望、满腔积怨的一种最强烈的动作:
“看!这是你复员那年给我带回的花折叠伞!这是你送给我的蓝毛线衣!这是毛哔叽罩衣!这是三合一裤!丁字牛皮鞋!人造革凉鞋!两双丝光袜!丝的确凉头帕!从头到脚都齐了!还有,这是你的笔记本!英雄笔!小电筒……本来,这些东西,我都珍贵地收着,没事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翻出来看看,偷偷地试试……我看重的不是这些东西,我眼皮没有这样浅!我看重的是人家的一颗心!本来,我都打算着,等着,有那么一天,我能把它们大大方方穿上,戴上,人前人后,觉得体面光鲜……我都做过好多痴心的梦……”
本来都是定情之物,却被花花绿绿地扔了满满一床。盘满牛这可傻了眼,气急得满脸块通红,颈脖上的青筋象一条条蚯蚓似地鼓胀了出来,“玉竹!你、你……”
“我?我很好!”赵玉竹本来都已经红了眼眶,背过了身子,这时却回转了身来,眼里没有泪花,只有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炯炯目光。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也是又气又急,一时不知该怎样来劝慰、阻止这对年轻人感情的破裂。但我心里越来越增长了对玉竹阿妹的敬佩。
“玉竹!我、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我本来把心都交给了你……招工进城,我也是出于不得已,被逼得没法……在这山里,我什么都做不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盘满牛这时低声哭泣了起来。他耷拉着脑壳,塌下了双肩,一副被感情的重负压垮了的神态:
“玉竹!我们不能这样就分手!你不能这样绝情,玉竹……”
玉竹阿妹本来都转身要下楼口了,听了这最后一句,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明眸大眼里火辣辣的:
“盘满牛!我问你,你牛高马大一条汉子,要不要讲志气?姐姐寨地方落后,穷,还有你常挂在嘴边的文盲,愚昧,麻木,保守,你就没有一点份?你为什么要逃跑?你一个复员军人,D员,为什么要害怕这落后,这穷?依我看,姐姐寨地方的哪怕是最后进的人,也要比你先进!也比你有骨气!大家祖祖辈辈在这里苦吃勤做,砍竹织席,种田种地!你嫌姐姐寨地方落后、穷,你是要把这落后、这穷丢给哪个?当了几年兵回来,你就变成了富贵命、文明命?都是你亲口对我讲的,离开部队时,首长要你扎根山区,建设山区,把科学文化带给山区!是不是?你莫看我是个山里的土巴佬,砍竹妹,织席女,你在这时候、这样子离开姐姐寨,我都要对你“呸啾’一声,半点都看你不起!看你不起!”
说罢,玉竹阿妹头都没有回,就一甩手下楼走了,走了。
盘满牛呆立在那里,丢魂失魄,如五雷轰顶……
我只觉得浑身燥热,眼睛里、喉咙里一直都是热辣辣的。我真想大声呼喊出什么来。可是,看着盘满牛那呆痴痴的可怜样子,我又镇静了下来。我对他说:
“好兄弟!你都看见了、听见了吧?你要好好想想,好好拿定主意呀!一块宝石,一颗金子的心摆到了你面前,你要是不懂得珍贵爱惜,丢失了她,你也会像我当初丢失了彭竹妹一样,痛悔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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