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以后，我一个人住，但每天都会穿干净整齐的衬衫上班。大概是因为这一点，在工作场所我很讨女上司和女同事们喜欢，常被特意指派和她们一起出差。我向来不擅长拒绝别人，为前途考虑也希望能借此更好地把握升职的机会，因此对这样的邀约乐此不疲。
每周末回家都会从母亲那里带回来熨好的衬衫和各种点心。尽管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母亲刻意保留着拿我当小孩子一样照顾的资格。趁着周末，也会和母亲介绍的女友见面，或是去看电影，或是去西餐厅吃饭。女友是母亲的朋友的朋友的女儿，门当户对。女友的家人是政府要员，在市区拥有不错的房产，人也很温柔，是理想的结婚对象。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有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虽然我步他的后尘选择了检察官作为职业，却很少有亲密的交流。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安静地呆着，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坐在一起，寒暄几句最近报上新闻的头条。
我有一个大学时代认识的，现在当记者的前女友，所以总是惦记着报上有什么新闻。一来对工作有帮助，二来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话题。偶尔看到因为报道惹上麻烦的记者，我会发个短讯提醒一下。这些年，我们每年都会在同学会见上面，碰上校庆纪念也能见到她。她好像还单身。我们分手后重逢的场合，我总能见到讨厌的男人跟她搭讪。
我们分手的理由是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来，只记得是我先拒绝的她，肥皂剧里常常能看到情人之间在漫长的相处中累积起来的一点点小情绪到最后火山爆发的情节，我们大概也不出其二。那个时候经过一年的相处，我们渐渐变得不冷不热。她热衷于工作和社会活动，尽管我知道她喜欢我，但如果在我和工作之间只能选一个，我实在不能确定她会选谁。这有点伤我的自尊心。我一直是女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我交往过的女友们的美貌和优秀都能证明我是个受欢迎的男人。而她的能干也让我很有压力，同样作为名校学生，我沉迷于感情世界的通关荒疏学业，而她则总是能集中经历一步一步搞定生活中的重要问题，在工作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这样的我在她的世界里像是餐后甜点一样的点缀。初交往时热切地每天跟她联络的我，渐渐变成等着她来电的被动的交往对象，有的时候实在等不来，我才懒懒地拿出手机问一下。这既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保持这种还在一段关系中相处的仪式，也是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其他的朋友可以在寂寞的夜晚随便联系。我一直很容易讨女孩子欢心，但却不明理由地在同性朋友那里少有知己。
我记得分手前的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场。在游乐场里，我接到家人的电话，问我在干嘛，我顺口说了一句和同级的朋友在一起。电话挂掉之后，她责问我为什么用朋友来称呼她。于是我摊牌说，我们之间淡了，还是分手吧。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转过头自顾自往前走。我追上去，两个人一起从游乐园出来，进了地铁站，她还不理我。我说，那就到此为止吧。她没吭声。我转过身，朝反方向的列车走去，结果发现衣服被人拽住。回头发现是她，满眼都是泪水。她一脸倔强地说：“今晚去我那里，明天早晨你就自由了。”看着她郁闷的样子，我有一点心疼，虽然她那天穿了皱巴巴的T恤，没有梨花带雨的女人楚楚动人的诱惑。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我有点了解她做好的计划是从来不喜欢落空的。她约我出来，应该是老早就想到今晚要住她那里的。离开和伤心话什么的，至少要留到早晨吧，我也不愿意当个让女人夜不成眠的坏男人。我真的不擅长拒绝别人，就顺从地跟着她回家了。
晚上我们刚到她家，她接到朋友电话说要来拿上次借宿落下的东西。她想了想说，好的，你现在来吧。挂掉电话以后，她跟我说，你出去散散步行吗？等她走了，我联系你。这种有必要在朋友来的时候回避的身份让我略觉尴尬，但这也很公平，毕竟我也一直在共同的朋友面前对我们的关系遮遮掩掩的。
我在她家附近晃悠，发现熟悉的地方竟然一个熟人也没有碰到，倒也自在地省去了编造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我沿着斜坡走下去，又沿着斜坡走上来，然后就收到了她的消息，说可以回来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受伤。她的家我来来去去早已习惯了，什么时候变成需要许可了。当然是我错了，因为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她家。之后好几次约她出来，找理由送她到公寓门口，都只剩下我自己望着亮着灯的窗口发一会儿呆然后走人的下场。
她低着头给我开了门。进去之后，这个时间干那个还太早，我暗自忖度，总得找点什么其他的事情打发时间。等我慢吞吞地在厨房喝掉半瓶啤酒，才发现她打开了电视机，在看前几天录的伍迪艾伦的电影，她半躺在沙发上。长裤脱掉了，落出大腿。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就忍不住开始摸她的大腿，这种自然触发的程序就像小时候看到宝蓝色的糖罐一样。结果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看电影，很快干起了那个，然后就在昏暗的路灯把树影送进来的房间里睡着了。早晨醒来，她还安静地趴在我的身上，等到两个人都醒了，我站起来穿好了衣服，简单道了别，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心情很好。后来才发现，心情很好的理由，并不是甩了她。
到了晚上，我习惯性地查看手机，却发现既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记录。我知道她有写博客的习惯，于是点开她的博客了。她写了两行字，秋天来了，天好凉。我默默地表示认同，我们去游乐园的那天是夏天的尾巴，我早就换上了长袖衬衫。
第二天晚上手机上除了订制的新闻，仍没有其他讯息。博客上写了两行字，落叶飘拂的公园，空荡荡的。我默默地表示认同，这个时间外出度假的人们还没有返程。
第三天仍然没有来电记录。博客上写了两个字，空气。我默默地期待她能写得长一点，从前她总是很好辩，讲起有意思的事情能滔滔不绝。
第四天还是没有来电，我的手机彻底成了闲置物品。这一天博客也没有更新。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七天。
第七天，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寂静。于是我给她写了短信，说路过学校，想要顺便见一见。收短信的时候，我直觉感到她犹豫了一下，不过她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我站在图书馆门口等了她二十分钟，才终于看见她背着书包出来。我殷勤地帮她推车，想跟她靠地更近一点，她好像完全没有同样的情绪，反而在自说自话地讲最近为论文写作读的书。我们沿着银杏树摇曳的小马路一直这么走回她家，两个人说的话却越来越不着边际，仿佛我们就是两个交情尚浅的熟人。到了她家门口，她干净地道个别就上楼了。我被关在了门外，突然觉得自己离她的家十万八千里，真的成了外人。我一路飞奔回去，想要冲淡心头的挫折感和涌上来的伤感。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遇到工作上的麻烦约她出来喝酒，尽管不在一起了，她还是很认真地帮我想解决问题的方法。结束的时侯，我坚持要把她送回家。到了她家门口，看到公寓里的灯亮着，我借口担心被人擅闯要上楼看看，她淡淡地说，没事，那应该是我出去之前忘记关了。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外。那个时候，如果门上挂着镜子，我一定能看到我脸上的跟被主人踢出门的流浪狗一样的表情。
之后，我为了这段逝去的感情喝过几次酒，夜晚在球场上过夜，又回去见过她几次，她偶尔露出留恋的神色，但分手的时候也再没有邀请我去她家。
一年后，我有了一个年纪更轻的女朋友，开始了一段心不在焉的恋爱。毕业的时候，这段不深入的感情就跟浮云一样被季风吹走了。
这期间，每次看到社交网站上前女友的更新都让我觉得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季节变化的时候，我还保留着去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散步的习惯。
后来，我知道她成了公司职员。又听说她在继续写小说，并且得到了出版社的认可，即将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于是我想起了念书的时候，她在夜里十一点兴冲冲地拿着刚写完的剧本给我读，其实我没怎么读懂，但有种看小时侯妈妈送我的世界名著的眩晕感。我请同事帮我订了她的书，周末坐在我们一起去过的公园里看完了。看的时候，我感到她的文字风格完全改变了。突然很好奇，她整个人是不是也已经改变了，而我对变化着的她一无所知。从社交网站上看她分享的美食和宠物照片最多能猜到她的收入涨幅，绝不能猜到她此刻的心思。而我这个懦弱无能的人，是不是已经被她放弃了，扔掉了，忘记了？
交往的时候我也写过回应她心情的博客，分手之后好长时间还能清晰地看到来自她的点击。令人悔恨的是，我曾经选择的博客服务器竟然因公司倒闭关掉了，而我竟然没来得及搬家并广而告之一切就都消失了。这个世界上的爱情，也许和我们用过的服务器一样，总是让我们过于轻信它们的稳定性，而到头来发现它们和季风一样动不动就闹脾气，一不对劲就玩失踪。她小说里的男人们，到底是谁？就这样她在我的生活里轻而易举地变成一个谜团，而在我们分开后的世界里，我没有勇气和能量去寻找答案。
工作四年之后，我准备跟现在交往的女友结婚了，出差的时候我跟女友发简讯，让她去商店挑选戒指。
两天前，大学同学致电说前女友要去德国了，要开送别会。我想到这一次可能很久见不到了，而送别会上应该也没机会好好说话，于是单独约她出来吃饭送行。不巧的是，要见面的那天，在赴约的当口，我撞上粘人的高中生表妹，非要和我一起吃饭。无奈我只好给她打电话，问她三个人一起吃饭是否可以。她答说没问题的时候过于爽快，以至于我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结果是，因为有热闹的表妹在场，我完全没机会说想说的话，只看着她带着关切的神情照顾我表妹吃饭，奇怪的是。两个人以前从来没见过面，她的表情却不是肤浅的客套，像是和家人吃饭一样处处照顾着表妹。我莫名地有些感动，想像中如果我们在一起养育孩子大概也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吧。吃饭的气氛既不尴尬，也不像我之前暗自期待的那样成为和我即将消失的青春一起封存的离别的感伤记忆。
我和表妹一起在她家门口和她告别。大概是因为要去她喜欢的国家，所以从她脸上并没有看到不舍。这竟然是一次愉快的离别宴，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我心里想。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了，但反而比在一起的时候更希望她好，对过去的情人的这份心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歉意还是真的念念不忘。
她站在门口发现忘记带钥匙，于是按了门铃。门打开，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大鼻子眼睛炯炯有神的棕色头发的男人，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她挽住他的胳膊介绍说他叫贝克。什么？我突然僵住了。看到表妹在用尴尬的眼神看着我，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客气地和贝克握手，然后调出我奄奄一息的英语细胞寒暄几句，就赶紧拉着表妹逃走了。
妈的，这次是真的被甩了。我对自己说。
如果表妹不在身边，我说不定真会没出息地哭出来。而现在我甚至不敢哭丧着脸显露出自己备受打击的真相。
二十岁的时候我可以喝酒，可以放纵，甚至掉几滴眼泪也会被认为很帅。靠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必须保持沉稳，为了保持自我在生活的世界里正常运转，要及时地把失落像苍蝇一样弹开。这种具有战略意义的习惯是年轻男人和成熟男人的分界线，是成为合格的社会人的标志。我当然不能在小孩子面前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未婚妻的号码。
“戒指挑好了吗？我们去取吧。”
电话里，未婚妻充满感激的温柔回应让我觉得，结束寂寞的单身时代开始温暖的家庭生活的时机正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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