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已经没法提笔,随意地写字了。我的右手拇指上长了一个痂,每当笔杆碰着它,写几个字它就脱落。露出伤口还未痊愈时的那种鲜粉色,不要说再写字了,轻碰一下都疼,被早晨的阳光忽然照上都疼。我常会在晴日的早晨,伏在窗边的方桌上写字。
现在是不能够了。起初我没有很在意,觉得不写便不写,反正写的时间久了,也正好借机休息。等那作为休息提示的痂像劳累的腰背不再疼那样隐去,我也可再度伏桌信笔。
一周过去了,我赖床不起每日卧到日上三竿;一月过去了,我无所事事流离在寂寞的日光和晚霞。只要天不下雨,就常去屋侧的草径散步。因为待的时间久,从山里回来,有时竟忘了自己原是一个人。山树草影映染身上的白衣,同并沾着花草气,我从丛丛森森的绿里出来,脚步跌撞像绊着簇生的草藤,内心绿光碰撞、悠然迷失。
褐痂之上,是煜煜丛生的绿影,是草芽的胎痕,是交错的叶脉。它明明就还留在手上,我的心却耽溺于浮光,不再注视到它。
我回房,房间的墙上贴着大大小小花草的画,关于它们的记忆每一天都在流失,它们拥挤着、喧嚷着,好像要从这里飞出去。情况开始严重的时候就发生在这天,我把自己像从山里拉蘸出的绿色颜料湿漉漉地站在房间地板上的这天傍晚。晚霞染红窗子,我的面庞阴郁发黑,在房间里几乎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不等到入夜,我就卷了草席从房间出去,打算暂且睡在过道。然而次日情况并未见好转,再下一日也是,我于是便只好在过道一直住下了。到这个时候我已经不似往常那样经常外出。在家待了几日,天竟然阴阴然开始下雨。一连几日,都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住下的过道靠窗,因而雨声整日整夜不绝,清晰入耳。这并没有给我的睡眠带来多大困扰,只是,幻觉又开始慢慢产生了。
有时夜里从梦中醒来,像还在做梦,天花板消失了,变作黑黑的无底洞般的天空,那里破了窟窿,雨正从那里不止息地落下来。我就躺在那雨下,像独自睡在雨天漫无一人的大街。雨吞噬了我的声音,使我听不到别人,也不能被听见;雨还在吞噬我的肢体,冰冷的像一种顽固的粘液把我牢牢困住,使我与它近乎一体,脱不开身。连意识它也在侵蚀我的,有天醒来,我觉得我是雨吧,我为什么还孤零零的,睡在这片干燥的地板上?
那天是有谁冒雨来我家了,我在楼上耳贴着地板听到。那个人匆匆进门后收了伞,抖完水后就随手靠在墙根。伞上还残留的水迹,一点一滴落下来,在伞下很快汇聚一洼,正朝地板较低的地方流。啊,它一直流一直流,伸着它的触角在地板上爬,那个人的脚步声一级级踏在楼梯上,那水一直流一直流。像是能感应到同类的雨水,我感到它在楼下的地面像汩汩的血液那样流淌。因而听见那人走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伞,是红色的吧!"
那人并没有回我的话,而是问了我一句,"你能听见我?" 尾音清冷。
"我怎么听不见你?"我还闭着眼睛痴痴地想,这时他已经撇下我顾自登上了阁楼。很快他的脚步声就在我头顶的某处摇摇晃晃,好像陈年落灰的婴儿摇篮发出的声音。
我想,我之前还在睡觉。现在大概是傍晚四时。雨还没停。上身感觉有点冷。但是我动不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楼下的水声我听着,晓得水已经漫至楼梯口。对,不再是小水洼,从红伞上不住脱离的红水迅速淹没了整块地板。
"喂——听得见吗?"他的声音从楼顶传来,"能搭把手吗?把你房间的门和窗打开。"
我没有动静。我在帮红水数梯子。到他无奈从顶楼下来,刚好数到第三级。
"你房间里有东西要出去,不放走的话…总之就算你死,到头来它们也还是要走。"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
"你只需要相信我说的。"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没有要来。红伞。它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怎么也出不去这片雨林子。很诡异,所以找来了这里。"
"下雨天,你上山做什么?"
"每年的梅雨季我都会来。"
我不说话了,因为无话可再弹回。我眯着眼睛,想象中的天空依然是黑色的,但那里开的一个口子正滴下一大串绿色的颜料。它滴到树上树就更绿了,草也更香。我想,夏天真的来了。外面雨的味道开始变得好闻。
"据我所知,这间屋子一直没有人住。我曾来这里避雨。"
"我也在这里避雨。我也害怕太厉害的太阳,山上有树。很多树。我很满意。"
"这间屋子没有烟火气,很冰冷,你才搬来不久?"
"快一年了。"
"你打猎吗?"
"不打。"
"这附近基本没变化。你经常下山咯?"
"这一年,从未下山过。"
"你是妖精吗?"
"或许,吧?"
他没有声音了,随后又响起的脚步声带着他停在我房间门口。
"你不害怕我吗?我有可能真是妖精啊!"
"有斧子吗?我把它劈咯。"
"我就这样躺着。已经好几天没动了。"
"您生病了吗?"
"没有。"
"也是。是那些画让您得病啦。"
"你不害怕我吗?我可是妖精。"
"在正常人眼中看来,我也是怪物一个。何必惧怕同类呢。"
"可是你突然对我变得尊敬,不是怕我吃了你吗?"
"活得像个妖精是令人尊敬的。仅此而已。"
"你为何每年雨季此时,都要上山来?"
"像一只鸟住在海底,我偶尔需要出来透透气。但我也并非就适应住在森林。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我无处可去。"
"是吧。也并非就适应住在森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的地方可去。那些画走了它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
"我想也是。"
"没有一种活着是绝对理想的,怎样都不对,怎样也不好。学会接受如何?"
"那些画走了,有一天还会再回来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
"吵闹的它们的灵魂,除了顺从,没有其他办法平息。已经决定要放它们走了吗?"
"当然。不过,你的红伞能送我吗?它很喜欢我。我感觉到了。"
"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留不住它。"
"你仅仅是因为伞才来的?"
"我曾是一个画匠。我能感知画。它们很吵。我心神不宁,没法下山。伞也是,只要走错方向伞骨就不停晃。最终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你是一个拿笔的人吧?在阁楼上…"
"你看见了吧。"
"嗯。你已经有很多天没动笔了。贴着的纸上没有近期的日期。"
"我知道。我手上生了奇怪的东西。暂时没办法握笔写了。"
"是你的心长了奇怪的东西吧。放它们走吧。它们和那些画一起。奇怪,我竟然也能听见它们的声音。一开始还搞错方向。"
"你没有搞错方向。你的画是我从阁楼转到房间的。为了可以放我写的,字。"
他给了我一个微笑。不说话。
"你也是心里长了奇怪的东西才放弃画画?"
"有时候放下笔,可能就再没法抓住了。结果并非我们所能掌握,只是当下非走这一步不可。否则就永远没法前进。"
"我应该放弃写字嘛。"
"你自己心里知道。但这或许不由你做主。"
"其实我一直都没能好好睡着。住在过道这几天,听着雨,梦梦醒醒。也许我该需要…"
"不。出去走走看吧。就撑那把红伞。现在它是你的了。"
"不可掌握的未来。"我怅然有所感、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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