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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葬礼

他的葬礼

作者: 轩辕牙晓 | 来源:发表于2015-09-12 18:15 被阅读285次

前方的车缓缓起步,仪表板上的电子狗叮了一声,女声提示带着机械化的生硬: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五,点整。傅大伟轻叹一声,挂档开车。

虽然才凌晨五点,这条街道却像不爱睡懒觉的孩子,醒得格外地早:沿着路边晨跑的壮年们身上的背心已经湿了大半;路岛小广场上长衣长裤的老人们却如冰肌玉骨的神仙般悠然地挥舞着太极剑;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追上了路边缓慢行进的流动摊档,一对中年夫妇合力推着摊车,他们的皮肤饱受风吹日晒的洗礼。傅大伟认得他们,这是一对朝鲜族夫妇,他们家做的拌菜品种丰富口味地道,他和家人都爱吃。

可不是,再往前一个路口就是早市了。这么早就出摊,这种景象恐怕只有夏天才能看到。是的。夏天。

二十年前的夏天,十岁出头的傅大伟,也是常在这个时间跟父亲去出摊的……

在傅大伟的童年记忆里,他的早餐一直是豆浆和油条。他们家并不富裕,一家三口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平顶砖房里,父母每天很早就起来忙东忙西,然后推着三轮板车去早市炸油条卖豆浆。父母出门时他也跟着,眼看着来买早点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坐在板车上狼吞虎咽地就着豆浆吃两根油条,然后背起书包跟父母告个别,就上学去了。傅大伟的成绩中等偏上,老师们挺喜欢这孩子。那时学校还不兴家长给老师送礼那一套,得知傅大伟的家境,几个老师早上总会去他家的摊子上买油条。傅家两口子也是出了名的憨厚老实,一开始不知道熟客里总有儿子的老师,后来知道了,当天放学回家父亲就郑重地叫住儿子:明天跟你们老师说说,就说谢谢她们来照顾生意,可是别成天早上买大馃子吃。你妈昨天听报摊上你刘叔念报纸,报纸上专家说了,油炸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别看咱家油面不掺假,可也不能总吃。来咱家,买三毛钱豆浆就行,那东西便宜,还对身体好。

小学三年级开始,傅家的油条摊子有了起色,支起了手工的塑料棚,搭起了二手的折叠桌凳,母亲还学会了点豆腐脑。学校一放假,傅大伟就每天早上跟父母出摊。他只要把客人要的东西端过去,对于时常忙不过来的父母而言,儿子无疑是最好的帮手。傅大伟的早餐也不再只是豆浆和油条,其他摊子的卖主时常来以物易物,三口人也能吃上包子或馅饼,还能换来点新鲜果菜,虽然不多,但他们相当满足。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的期末考试,傅大伟考进了年级前六十名,在暑假里他满怀信心地迎接初中二年级的到来。儿子的好成绩也给了即将步入中年的两口子莫大的动力,尽管那时由于城市管理机构改革,他们的生意比以前要难做。

暑假才放了没几天。傅大伟依旧起了大早跟父母出摊,趁不忙时掏出口袋里的单词手册看几眼。有个常来光顾的高中英语老师要来他的单词手册说要考考他,考了几个单词几个句型,他都答对了,老师赞许地笑笑,吃完以后又多要了三根油条,说是拿回去放老了让老婆炒丝瓜吃。目送着高中老师走远,母亲说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大馃子都能当菜吃。他听了跟父亲一起笑了。

这时不知谁喊道:稽查来了!稽查来了!

远处传来了阵阵警笛,摊主们三下五除二装好自己摊上的东西推车就跑,一时间,整个早市陷入了慌乱。一辆涂装如同警用的面包车闯进不宽敞的街道,一群头戴大沿帽身穿制服腰别警棍的人们气势汹汹地冲下车。父亲和母亲劝走了顾客才开始撤摊,动作比大多摊主慢了一步。刚拾掇完,那群人便围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七手八脚地把父亲从车上拽下来不由分说地边骂边打。母亲跪下来哭着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一家,软硬不吃的那群人粗暴地将母亲拉到一旁。那群人又去掀翻车上的东西,眼看半桶豆浆朝着母亲的方向泼过去,傅大伟一个箭步冲过去护住母亲,母亲没事,滚烫的豆浆泼在他左臂上,他咬牙忍着没让自己叫出声。

后来那群人散了,上了那辆面包车,领头的那个队长模样的临走前还踢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父亲一脚。晨练归来的一群老人看到了这片狼藉的现场,赶紧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叫来了救护车,然后和清洁工一起将父亲抬上车,他抱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不松手,旁人谁劝他都不上车。很多年后他偶然遇到其中一位清洁工阿姨,据她说当时他的眼睛死盯着那辆满载着衣冠禽兽的面包车离去的方向,眼神像看见了座山雕的李勇奇,愤怒得差点要喷出火来。

父亲被打成了脑震荡,左腿股骨、胫骨骨折,右腿股骨骨裂,出院后父亲的左腿瘸了,又添了偏头疼的后遗症;母亲的精神受到了刺激,所幸一年后终于在医生的开导下恢复;傅大伟左臂二度烫伤。父母住院花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全部积蓄,还借了上万的外债。

暑假过去了,他没有返校,隐瞒了真实年龄四处打工还债。左臂上的伤疤让他不得不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哪怕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例外。他的信心在那年夏天被那群穿着制服戴大沿帽的衣冠禽兽打得落花流水。他把所有的恨意刻在脑海中最醒目的位置,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忘了那个夏天,虚弱的父亲和痛哭的母亲,还有那群披着人皮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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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黄色的纸钱顺风飘过来,掠过了倒车镜,有一片卡在了雨刷器上。但凡出殡,移灵的家属都会走在前面散纸钱于路上,名曰“买路钱”。社会各界不止一次地宣传这是封建迷信还不环保的陈规陋习,可去年傅大伟参加那位高中英语老师的妻子的葬礼,那位极力抵制封建迷信旧风俗的知识分子,送别妻子的一路上还是卖力地撒着纸钱,满面悲戚。

嘴上说的理论比谁都明确,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明确的理论往往会被混沌的情感击败,思路再也无法遵循理性,只能跟着感觉走。

所以说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终究还是一种矛盾的生物吧。

这句话他一开始是听许朗说的。他还记得许朗笑着说出这句话时那始终温润的声音,他也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那笑容有些悲伤。

辍学两年间,傅大伟究竟打过几份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总之只要是能赚钱的合法工作,他都尽量争取去干。直到那天他跟着去某所中学门口的超市送货,一位老师走进来给刚踢完球赛的学生们买矿泉水。超市老板忙不开,便让他把整件矿泉水给老师搬到操场去。他搬完了刚要走,老师把他叫住了,问:孩子你等一下,你家是不是在芳华路早市上卖油条的?

傅大伟一愣,这才想起两年多前那个噩梦般的夏天早上那位来吃早餐还考他单词的高中老师,那是他家摊子的最后一位客人。他茫然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跑。父亲还躺在病床上时曾经这么说:只要人还没废,什么坎儿都能撑得过去。他也不想靠遭遇去换取同情,这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一个星期以后,那位老师还是几经辗转找到了他。老师没多做什么思想工作,只是递给他一套当地助学计划的申请表格,说了一句话:填前多复印几张,不能涂改,别填错了。

这年秋天傅大伟终于重新回到学校,迎来了他迟到两年的新学期。他靠着助学计划念完了初中和高中,五年后低空掠过分数线,考上了位于煤城的一所一本B段高校。儿子考上大学,父母很高兴。可他们也看出儿子动了不打算去念大学的心思,他们给儿子做了一宿的思想工作,因为文化水平并不高的他们觉得念大学是一辈子里比命还重要的事儿。

所以傅大伟还是向父母妥协了。报到那天他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行李,母亲搀着跛腿的父亲走在儿子身边。学长领着他们来到403宿舍,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文弱的男孩子看到他们,愣了一秒钟,连忙将他们迎进来,又搬来两个凳子,扶着两位家长坐了下来。

学长看了看床头的姓名贴说:许朗,这是你上铺的傅大伟,也是锦城的,你俩可是老乡呢。

许朗腼腆地笑了笑,拿一次性纸杯倒上水。一杯递给了学长,另外两杯递给两位家长:叔,婶,今天天儿热,赶紧喝口水。

两位家长接过水杯道了谢。父亲喝了口水,笑着夸了句,这孩子长得真秀气。

傅大伟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父亲口中“很秀气”的男孩子,这时许朗正要把水递给他,傅大伟突然看过来倒把他吓了一跳,他吞吐了半天只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那……那个,这个天气你还穿长袖……不热吗?

傅大伟他觉得他这个反应挺有意思,尽管他一向抵触别人问他这个问题。傅大伟笑着接过杯子,说了句:谢谢。

父亲也笑了,小许啊,大伟以后要是欺负你你就跟叔说,等他回家叔替你收拾他!

爸你说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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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路口亮起了黄灯,傅大伟连忙踩了刹车。车里有些闷,他又不愿开空调,于是干脆把车窗摇下大半,左手臂贴在车窗玻璃上,斑斑驳驳的凉意顺着手臂上斑斑驳驳的皮肤爬上来。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不太在意在人前裸露出这道狰狞的旧伤疤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傅大伟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半个月前就洗好了的那条护臂,现在还挂在自家的阳台上晾着忘了收。

那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寝室里七个人,按年龄排列傅大伟最大许朗最小。室友们都叫许朗为小七,除了傅大伟。

或许是因为入学后结识的第一个同学就是下铺的许朗,或许因为他们刚好是同乡,所以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形影不离了起来。傅大伟稳重之余带些粗线条的性格与许朗的温吞细致刚好互补,比如在食堂的用餐高峰时段,许朗捧着饭盒一筹莫展地看着每个窗口前拥挤的队列时,傅大伟总是抄过他的饭盒正面冲进浩荡人群的最前线;或者上课前傅大伟才发现匆忙中把教材落在宿舍里,还来不及着急的时候只见许朗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将教材递给他的同时用温润的声音小声说:你忘在床头上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室友们每每谈及,总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伟哥啊你和小七上辈子不会是夫妻吧这么默契。许朗听了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怎么接下句,傅大伟却啧了啧舌回敬:夫什么妻啊夫妻,就不能是兄弟吗!你们别看他岁数小就信口瞎说,这么龌龊呢!

边说还边用力搂过身旁许朗的肩颈,许朗你说是不是?

许朗连忙点头。傅大伟见状颇为豪气地朝哥儿几个扬了扬下巴,却没留意到臂弯里的许朗的眼底似乎有些转瞬即逝的寂寥。

少年时辍学打工还债的那两年练就了傅大伟的好体格。同屋的体育特长生老三是十足的体育迷,他总是说老大你这身体素质不搞点什么运动项目简直太可惜。就这么一来二去,受老三的影响,他对篮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渐渐地成为了球场上的主力。一时间,那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长袖衫打篮球的身影成了篮球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起初球友们好心地说夏天还穿长袖打球怎么受得了,傅大伟听了只是苦笑,什么都没说。球友们见状,也都不再提起,只是当炎夏来临,面对着比别人要多挥洒一倍汗水的傅大伟,他们总会默默地多递给他一瓶水。

现在想来,知道自己长袖衫下的秘密的第一人,毫无疑问是许朗。

那是大一下学期,那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不到五月中旬,午间的气温就到了二十四五度。那天中午他们刚和建筑系的哥们儿打完一场友谊赛,彼时赢了比赛的傅大伟身上那件长袖T恤早就跟泡了水一样,粘答答地贴在身上十分不痛快。好巧不巧下午还有一堂体育课,出于对自身健康与舒适度的考虑,他连忙跑回寝室去换衣服。刚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扔进脸盆,身后的门锁传来一阵响动。傅大伟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许朗就钉在门旁,视线正落在自己的左臂上。那眼神他无法形容,既不是厌恶亦非恐惧更丝毫不像同情,硬要找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应该更接近于……痛苦吧。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傅大伟先开了口:许朗,过堂风,哥有点儿冷。

然后他看着许朗慌张张地关上了门,这才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干净的长袖棉T恤衫套在身上,平静地开口:

还记得报到那阵子,你问我穿长袖不热吗。

……嗯。

我一直穿长袖的原因,就是这个。

说着,傅大伟指了指自己的左臂。

……疼吗?

听出许朗的声音有些颤抖,傅大伟这才注意到他此刻的表情里还带着些许哭意。他无奈地笑着抬起手抚上许朗的头,胡乱地揉了几把那细软的发丝:

都六七年的旧伤了,怎么可能还会疼。

之后这件事就如同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许朗没有向别人说起,傅大伟也从来不提。直到一个月后的考试周。

最后一科考试当天恰逢傅大伟的生日。那天终于从备考的紧张状态里解脱的他第一个回到了寝室,爬上床后就发现被褥上多了点什么。那是一个用印花牛皮纸包着的扁长物体,上面还粘着一张卡片,字迹和落款名字的主人一样清秀:

『老大:

以后即使是夏天,你也可以穿短袖打球了。

生日快乐!

许朗』

傅大伟连忙拆开包装,把那物件摊平在床上。他认得这是什么,年初的一场NBA常规赛上,洛杉矶湖人队的当家球星科比·布莱恩特曾经戴着它首发,并且打满了全场。

第二天清晨的篮球场上,球友们惊讶地发现一直穿长袖打球的傅大伟终于换上了背心。他黝黑的皮肤上泛着汗水的光泽,左臂上一抹紫色的棉质长护臂。那是专属于湖人队的紫色。上面还绣着科比标志性的剑鞘L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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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老三的车应该也在队伍里。

老三是土生土长的煤城人,大学当了三年走读生,之后去服兵役了。煤城锦城相隔不远,消息扩散后的当天他就驱车赶来。在接到老三的电话后才知道本地出了大事,身为本地人的傅大伟深深地觉得这多少有些讽刺。

大学毕业后,傅大伟在北京辗转漂荡了六年才回到家乡。这期间他与同学们保持联络但鲜少见面,老三就是鲜少见面当中的一个。

虽然都是离奔三不远的年纪,但踏入社会后的老三几乎没有发福。这多半得益于身为体育特长生的执着,或者还有在军营里养成的纪律。

前方又是红灯,傅大伟连忙踩了刹车。突然间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于是伏在方向盘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短暂的眩晕并非由于病痛,而是他再次想起了那年窗外飘落第一场冬雪的夜里,那不住颤抖的细瘦躯体,硬哽在喉中令人心碎的呜咽,还有那白皙的手腕上令人心悸的红色勒痕……

是的……那件事,就发生在老三要去服兵役的时候……

大三刚开学,为了响应号召,老三向校方提交了大学生入伍的一系列手续。刚一入冬,名单就下来了,老三的名字赫然在列。这就意味着十二月初,老三就要暂时离校,展开为期两年的军旅生涯。

在老三出发前一周的周末,哥儿七个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吃践行饭。这家餐馆菜量大味道好价格还实惠,在学生中间很有人气。他们进了个小包间,一人点一个菜,又叫了一打啤酒,落筷起碗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又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除了入学两年多来经常讨论的内容,也有这两年多来从未启齿的话题。

比如说,他们彼此之间很少提起的,家庭出身。更确切地说,是谈论各自的父母。

说来奇怪,其他五个人几乎是在报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来的,期间都互相见过彼此的父母。只有最早到校的那两个,大学都过半了,他们的父母却几乎从没出现过。

傅大伟和许朗。

于是在兄弟们好奇的目光中,傅大伟淡淡地交代了自己的家底:

我啊,真没什么可说的。爸和妈在早市摆摊把我养大,后来因为一些事,我爸瘸了,我妈也病了,我中间辍学两年,后来靠助学金回到学校,再后来有惊无险考到了这里。就这些。

兄弟几个静默了一阵,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干嘛啊你们,怎么都这个表情啊?我妈的病早好了,就是我爸的腿脚还不灵便。他们早就不摆摊了,现在在老家做点零活补贴家用,前两年我家的老平房划给了开发商,回迁楼年初刚交工,年底就能住进去了。现在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也挺好嘛。

傅大伟轻松地笑着说完,自己斟了一杯啤酒,一口闷了进去。

是啊……也挺好。真不愧是老大!老五敬你!

说着,老五也给自己斟满啤酒,杯底往桌上一磕,一饮而尽。

兄弟几个也纷纷闷了一杯,老三把杯往桌上一搁,说道:

说真的,啊,咱屋,不对,咱班里……也不对,咱系的学生我谁都不服,我就服咱老大。那绝对是条汉子啊!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发自内心地附和了一阵,傅大伟连忙摆手说见笑见笑。这时老三注意到一旁的许朗一言不发,只低下头抿着嘴,于是提了这么一句:小七啊,你可还没发言呢啊。

许朗一愣。刚想说什么,全班最贫的六猴儿也帮腔:就是呢。咱们家小七文文静静稳稳当当的,还是个学霸,不是出自书香门第,爹妈也绝对是大知识分子啊。

又一轮起哄开始,许朗见状又有点慌神,连连摇头摆手说我还是算了吧。

那不行,你这六个哥哥可都交代了,你也别想赖。老二“威胁”道。

不是不是……许朗有点结巴,不是……不是我不想说,就是……就是我说出来……大伙儿可能……可能……可能不高兴。

小七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无高低贵贱,更何况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多,咱哥儿几个都不是势利的人,对吧。时常被称作“四爷”的老四说。

傅大伟没说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让他的心里能有点底。

见拗不过六个哥哥,许朗只好妥协。

我……其实我家也挺普通的。我妈是……中学老师……教生物的。嗯……在锦城一中。

我们那儿的重点中学。傅大伟补充了一句。

兄弟们点头。老五问,那……你爸呢?

我爸?我爸啊……他……他……

不会是不在了吧?六猴儿小声嘀咕,傅大伟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不不不,我爸他还活着呢……许朗连忙解释。

没事许朗,死猴子嘴贱,别听他瞎说。

我爸他……在事业单位工作……也算是个……小头头吧……很普通的那种,小头头。

小七啊,事业单位可多了去了,你这说的有点忒笼统了吧。四爷笑着打趣他。

许朗闻言,低下了头,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说。

既然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大伙儿也都别难为他了。

其实傅大伟早就酝酿好了这句话以便随时给许朗解围。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沉默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发挥老大的威信,把这句话祭出来。于是他起身,那句话已经在喉头待命,随时准备出击……

啪!!!

谁知傅大伟刚站起来,小包间里传来了一声略微发闷的脆响。在六双眼睛的注视下,许朗将自己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扽,一连给自己斟了三杯啤酒,杯杯一口闷。第三杯啤酒下肚后,许朗再次把杯子扽在桌上,又一声沉闷的脆响,他终于开口,语速极快:

他做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工作……工商口儿的。

那六双眼睛都懵了。他们还来不及为这个一向文静的男孩子足以媲美壮士断腕的果决行为而惊讶。面面相觑一阵之后只听六猴儿笑了一声,紧接着不忘发挥贫嘴的本色:

嗨~卖了半天关子,不就是城管……嘛……

话音没落,小包间里的空气迅速凝固了。就连六猴儿也一时语塞,干咳了几声,自己给自己倒酒喝。

许朗再一次慌了神,无助地打量着他们的表情。刚好口袋里传来手机连续振动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声音发颤:

我……我去接个电话。

然后逃一般地出了门。

……我操!六猴儿你丫早晚得死在你这张嘴上你知不知道!

最先缓过神来的是老三,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六猴儿的鼻子骂道。

六猴儿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理亏地点头:是是是三哥,这事儿真怨我……那什么一会儿小七回来我当众吹一瓶给他赔不是吧。

要这么说我也得吹一瓶啊六猴儿。四爷长叹,唉……也难怪小七……我是不是逼得太狠了?

小七是难得的好孩子……只可惜孩子是不能选择父母的。老五沉下声音说。

都说什么呢!老二开口了,没错,这几年城管的负面新闻是特别多,可也不能都一棍子打死吧!更何况小七他是无辜的……对吧。

又一阵沉默。

老大……老大!

听见老三的低声呼唤,傅大伟这才回过神,同时也发觉自己一直站着。

……啊,没事儿。等许朗回来咱们继续。

傅大伟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边说边坐了下来。

可是等了七八分钟他也没回来。老三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拉着怯生生的许朗回了包间。在那七八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只是大伙儿都发现跟在老三身后的许朗眼圈似乎有点红。

许朗坐下后哥儿几个连忙赔不是,四爷和六猴儿不顾许朗的阻拦果然当场各吹了一瓶酒。气氛很快缓和了下来,大家继续觥筹交错肝胆相照着。只是没人注意到许朗自从被老三拉回来后就不敢看向傅大伟那一边,而傅大伟只是一杯接一杯地一口闷,脸色却越来越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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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灯亮了。傅大伟重新发动车子,却并没有朝前走,而是停在了路边。他打了双闪,下了车,靠在车门上,从兜里掏出烟。也许是这炎热的天气里不开空调的车内实在憋闷,也许是别的原因,他按下打火机时,手在微微地颤抖。

没一会儿,另一辆灰色的哈弗也靠过来停在不远处。双闪。车门打开,一身黑色休闲装的老三走了下来。也掏出一支烟。傅大伟见状,连忙按了打火机递了过去。

心里不好受吧?

两道烟柱消散在炎夏清晨的阳光中。又是老三先开口。

傅大伟没有正面回答,借着吐出烟雾的当口儿,一声长叹:

那天……老二说,我可能得折腾上好一阵子……你还记得吧。

老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老三啊……如果你知道那之后我是怎么折腾的……我保证你绝对会用耳光乎死我。

那天大伙儿走出餐馆才发现,天上早就飘起了雪花。按计划吃完饭后是要去K歌的,但是出现了一点点小插曲,那就是傅大伟喝高了。

七个人站在餐馆门口赏雪。这时老五有些犹豫地说,要不……咱们这就回吧。

别啊。三哥可是歌神级别的麦霸呢,错过了这一回,下回再听三哥唱歌可就得等毕业以后了。许朗说。

那老大怎么办?老三指着自己肩头上扛着的那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黝黑的汉子。

我送他回去。嗯……

又一轮面面相觑后,大家只得点头。方才饭桌上扽酒杯的那两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们不得不对小七难得一见的倔劲儿俯首称臣。

那就这样吧,小七你送老大回去,安顿好他之后你再赶过来。不过……喝成这样……

老二看着傅大伟在老三肩膀上耷头耷脑的样子,继续说:

就算是老大,可能也得折腾上好一阵子吧……小七,你得受点累了。

许朗笑了笑,没事儿,同宿舍两年多,什么受不受累的。

之后两拨人简单告了别。那五个人打车去了KTV,许朗扛着比自己高了快一头宽约一号半的傅大伟往回走。虽说餐馆离学校不远,但离学校大院里的宿舍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以想见这一路上,许朗几乎是半扛半拖着他,这才回了宿舍。

费了好大劲掏出钥匙开了门,许朗将傅大伟拖进了屋。因为肩上的负担,平时只需要走七八分钟的路程这次足足走了快半个小时。体格上的差距消耗了许朗一大半体力。进屋后他扶着傅大伟在自己的床上躺下,自己坐在床边,扶着床梯子调整呼吸。

……这样下去,毕业前的体能测试恐怕会很惨啊。许朗自嘲地想。

灯没有开,或者说他还没有余力去开。身后传来了沉重的呼吸。他回过头,看着沉睡中的上铺兄弟,苦笑。

老大啊……我没法扛你到上铺,今天你先在我床上将就一宿吧。好吗?许朗低声说。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许朗轻叹了一声,继续自顾自地和他对话:

老大,老大,你先精神精神,我给你弄点蜂蜜水吧。解酒的。

傅大伟闷哼了一声。许朗知道他听见了,说道:那你等会儿啊。

然后他起身,从门前的储物格上拿了一瓶蜂蜜,又顺手关上了门。蜂蜜是四爷的,先借着,明天再跟他打声招呼。四爷应该不会计较的。

他拿着蜂蜜,走到窗前的书桌旁。轻手轻脚地取过傅大伟的杯子,用暖瓶里的开水混了些瓶装矿泉水,又舀了一勺蜂蜜进去,小心地将蜂蜜搅开。

“……你以为我真的喝高了?”

身后冷不防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许朗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傅大伟就站在他身后,一点晃儿都没打。

许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大你没事啊……太好了。

好?哼,有什么好的!

声音依然低沉,语气却冰冷得让他汗毛倒竖只想逃开。

所以下一秒许朗将想逃的念头付诸行动,傅大伟却比他还快地窜过去堵住唯一的出口,麻利地将门反锁,顺手一把钳住了他细瘦的身体,并突然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突然腰被勒得生疼,许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即便是平时闹着玩时他也很难将傅大伟的手臂推开,更别说回宿舍的这一路上还几乎耗尽了体力。许朗忍不住低声求饶:

……老大……疼……

疼?呵,你还知道什么叫疼啊……傅大伟将嘴俯在他的耳边低语着。

许朗在他怀里死命地摇着头,这时耳边却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吼:

……可是你他妈的这点疼算他妈的鸟毛啊!!!

这一声吼如定身咒一般,惊得许朗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紧接着他感到似乎有什么钻进了自己的衣服,丝毫不温柔地掠过皮肤。带着燥热的粗砺触感让他确认了答案。

那是傅大伟的手。

许朗慌忙制止在衣服里游走的那只手,没成想一直钳在腰上的那只手趁着这个空档顺着裤腰滑了进去,正好停在那个位置。他不禁一阵战栗。

老大……老大……你醉了……你该休息了……

根本无力去阻止那双手的动作,许朗带着哭意的哀求声几乎和蚊子一样。

我?醉了?

傅大伟冷笑了几声,依然伏在他耳边低语……

许朗……你十五岁的时候在锦城做什么呢?

哈,还用问吗,当然是无忧无虑地坐在教室里听课……不对,唯一需要担心的事,就是现在的名次够不够公费考上市重点吧……可是你知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吗?

东方星大酒店你知道吧?那里的演艺中心当时是咱家乡最火的,旺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爆满……我十五岁那年虚报了岁数,就在那里的夜场当跑堂小弟,每晚都要应付借酒装疯的醉鬼,为了安抚他们,最多的时候我甚至要一口气灌六瓶啤酒还不能吐这才能让人消气……

喂,你湿了啊~看不出你这斯文的乖宝宝也挺骚的啊,被男人碰也湿得这么快……一开始是不行,人刚一消气我就跑到马桶边吐去了……连胃液都吐了……可是我不敢有一丁点闪失,因为工资够多啊,工资一多我就能快点还债了,还有我妈的药钱……我就是抱着这些念头一点点练出酒量的,最高纪录我连吹过七瓶,当场就把那个挑事儿的傻逼吓到酒醒。虽然之后我也吐了,但也不至于一塌糊涂。刚才咱们七个加一块儿才喝了十二瓶,我只喝了三分之一而已,喝得是急了点,可也比连着对瓶吹舒服太多了……许朗啊,你是咱班的学霸,稍微动点脑筋也能想到吧~这种程度而已,我根本不可能醉得不省人事啊,你说对吧?

你其实从来都没打过手枪吧?也是啊,你长得就是一副没打过手枪的纯良模样啊……你现在很不舒服吧?尤其是下半身……没关系的,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叫出来啊。男生宿舍一向很吵没错,可再过五分钟就该熄灯了……咱们宿舍是老式楼,墙壁很薄,你也是知道的……到时候让全楼的男生都来欣赏你比苍井空还骚还浪还销魂的叫声,让他们好好领教领教,你许朗这副纯良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多么淫贱的灵魂……怎么样啊,啊?!

耳垂传来了湿热的触感,同时前胸的某一点上一阵突发的揪痛,双重刺激使许朗的身体痉挛般地剧烈颤动了几下。裤子已经滑落到膝盖,不知所措的分身早就裸露在还略带寒冷的室内空气里。这时傅大伟感到掌心里一阵湿热,手上的东西也跟着软了下来。即使不借助窗外的路灯,同是男人的他也知道手上那滩渐渐失温的湿热是浑浊的灰白色。一同瘫软下来的还有许朗,他无力阻止在上下半身粗野爬行的手,更无法堵住耳边传来的低回耸动的言辞。在别人的手里释放后他如同被无形的手抽去了腿骨,突然就丧失了继续站立的力气。

他就到瘫倒在地的时候,却再次被傅大伟的手臂圈住。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动作来自左边……

……

一声短促却凄厉的哭喊将许朗几近出窍的灵魂拉了回来。与那声哭喊同时发生的还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及本不是用来交合的部位传来的粗重的异物感。

是的,那声凄厉的哭喊就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他知道现在自己不着寸缕,正在用最羞耻的姿势跪在床上。

他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是谁用怎样不由分说的力道将硬直滚烫的楔子强硬地钉进了肉体中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之一。

他知道还没来得及交女朋友的自己,迎来的第一次性事就是被人强暴,而对方又是同性。是被那个入学以来就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既同班又同乡还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年长两岁喜欢逗自己又能帮自己解围的,那个左臂带着伤疤篮球打得漂亮的,那个经历坎坷却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自尊的。男人。

这些,他都知道。

胳膊好酸,似乎无法自由活动了……

许朗顺着自己的双臂看过去,是有什么东西和床头的铁栏杆一起,让他动弹不得。

然而当他在黑暗中看清了是什么将手腕和栏杆捆在了一起,他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泪水比窗外飘舞的雪片还要汹涌。

那是自己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棉质的长护臂。紫色。

现在终于知道哭了是吗,衣冠禽兽的儿子?

伴随着冷淡的语气和极尽侮辱之能事的言语,身后的人开始了动作。

衣冠禽兽的儿子一样也是衣冠禽兽,现在不就母狗一样地趴在我面前被我捅么。

我啊,从来不愿意跟别人讲我家的故事。不是因为自卑,而是我讨厌拿它来换取别人的同情。

可既然对象是你,我倒想把这件事掰开揉碎了跟你说道说道。

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妈就在芳华路的早市上卖油条。我没上过什么幼儿园学前班,四五岁开始就跟着他们出摊。卖油条收入不多,勉强够糊口。后来我上了小学,上了中学,家里的日子更加紧巴,但紧巴有紧巴的过法,我们三口人一样过得很幸福。

可是啊……在我十四岁那年,这一切全都毁了。

暑假才放了十天。我英语底子薄,就一边帮忙一边抽空背单词。可是啊……就在快收摊的时候,那群……那群披着人皮的畜牲就来了。整个早市干脆炸了锅,大伙儿逃的逃躲的躲。我们把顾客劝走了才赶紧收拾,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的摊子被砸了,没错……是被城管……当时还叫稽查吧……和你爸是同行,说不定还是同事啊……

说到这里,傅大伟加强了腰部动作的力度和频率。突然的刺激让许朗忍不住又呜咽一声。

我说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用来糊口的摊子被砸得稀烂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一群人围起来拳打脚踢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哭着求情却被推摔在一边头还差点撞上马路牙子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被烫出一大片水泡能疼成什么样你知道吗?!

身体其实一点都不疼啊……疼的是心啊你这衣冠禽兽的儿子你他妈的知道吗???!!!

傅大伟忍不住怒吼出声,同时狠命冲撞着身下细瘦的躯体。听到他喉中又溢出了更加凄厉的声音,同时他也听到隔壁传来了砸墙的警告声。

傅大伟俯下身,再一次凑到许朗的耳边,沉声道:

我爸被打成了脑震荡,腿部多处不同程度的骨折,一直瘸到现在。我妈虽然没挨打,但精神受了刺激,住了一年院才算调理过来。我……如你所见,我算是伤的最轻的。为了给我爸妈养伤治病,家里欠下了好几万的债。我家没有什么积蓄,我只得辍学出去打工。除了刚才说过的夜场跑堂,你能想到的合法的力气活儿那两年我几乎都干过……其实现在我挺庆幸,幸亏那群畜牲没对我动手,要不然……我爸我妈会变成什么样,我到现在都不敢想。

那天是7月24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哦,对了,还有一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傅大伟又在许朗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最先动手掀摊打人的那个头头……刚好也姓许……

然后他清楚地察觉身下的躯体在颤抖,如同枝头上在北风里挣扎的最后一片树叶。

怎么了?抖成这样,被捅爽了,是吗?

傅大伟注视着许朗被迫压在枕头上布满泪痕的侧脸,嘴唇在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他心想九成九会是些肮脏的咒骂吧,于是将耳朵凑了过去。

……知道……啊……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啊……

你知道?!说的倒轻松,可你他妈的到底知道什么啊?!

整个人贴上许朗的后背,傅大伟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似乎能感觉到他心脏的震颤也是一样的剧烈。他一边持续着在他耳边低语,一边对他的躯体开始了更为残酷猛烈的刺激。

粗暴的律动使床铺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耳边持续回荡着侮辱谩骂的低语,手腕和手臂酸疼得几乎快没有知觉,许朗咬紧了枕巾,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抬起哀伤的泪眼注视着窗外,洁白的雪片自锈红的夜空飘洒下来。

他知道自己在哭,并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这般暴虐的凌辱。他只是意识到从此后与这个人的关系将从形影不离沦为形影相吊,这一次身体极度贴近的行为是割裂两个人的利刃。这才是他控制不住眼泪的真正理由。

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直到傅大伟蛮横地在他体内释放,他的身体才再次痉挛般地颤动——虽然看起来似乎更接近于挣扎——之后才慢慢地闭上眼……

还好明天是周日,最起码还能有一天缓冲的时间……

这是在失去意识之前,许朗想的最后一件事。

……

事后傅大伟披着大衣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在床前犹豫了再三,才将绑在床头栏杆上的护臂解开来。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手腕上的痕迹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零点了,整间屋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许朗的枕巾上还残存着不自然的皱褶,膝盖早被压得通红。屋子里弥漫着荷尔蒙超标的味道,傅大伟抽了几张纸巾,简单地为沉睡的人清洁身体。很快,混杂着黄色的灰白液体附着在纸巾上。如果傅大伟没看错的话,其实还有几丝红色。

他把纸巾团成团,抬手扔进纸篓。视线刚好扫过桌上的杯子。

压在他身下的被恐怕暂时不能盖了。傅大伟又抱出自己备用的棉被给他盖上。那是在上大学前几天,妈亲手絮出来的,尽管入学时学校给发了整套的铺盖,他也还是留下了这床被,平时很少用。

从那个夏天开始,傅大伟一直痛恨那群披着人皮的疯狗,恨到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的程度。

锦城不大,许姓也并不生僻。按说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然而在许朗鼓足勇气坦陈自己的父亲是城管之后,傅大伟没来由地感到愤怒,鬼使神差地直接跳过了是巧合的可能。

雪夜里没有月亮,窗外的路灯映着许朗的皮肤,泛着苍白的光泽。注视着他裸露在并不温暖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的身体,傅大伟终于感到有些揪心。其实在门口他第一次喊疼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下来。饭桌上老二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飘荡,心脏在胸腔里不停地鼓噪,似乎也在跟着重复——

更何况小七是无辜的……

更何况小七是无辜的………

如果接下来许朗会反抗,或者因为屈辱而大哭出来,那么自己说不定会停手,然后睡上一觉,第二天再向他诚心地赔礼道歉。这样的话即便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友甚至多一个仇人,那么自己也认了。

可任凭自己的动作语言越发粗暴猥亵,从头到尾他一直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尖锐的声音。除了越发暧昧紊乱的喘息,夹杂着痛苦的抽泣……

这样隐忍的反应,倒令自己没来由的头脑发热。

更要命的是,他扶住瘫倒的许朗的时候,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胯下也在不知不觉中胀痛了起来……

于是愤怒彻底压垮了理智。他无视了脑海与胸腔里共鸣般的呼唤,用蛮力将许朗甩在床上,半脱半扯地扒光了自己和他的衣服,然后……

我……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啊……

沉睡中的许朗,用微弱的声音呓语着。

傅大伟不禁蹲在床边,看着他的脸看到入神。他的睫毛微颤,下唇的齿印上渗出了血,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眼中却又渗出了新的透明液体,自鼻梁纵向滑落……

……妈的倒不如真喝高了酒后乱性啊!

发自内心地暗骂自己一句,傅大伟恼怒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杯中的蜂蜜水早已经凉透,本来是微甜的液体,顺着食管滑下后留在口腔里的味道,却比当年给妈熬的中药汤还苦。

姓傅的,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又跟那群畜牲有什么区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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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省省力气吧。其实你和小七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心里有数。

这次换成傅大伟惊讶地睁圆眼睛,看向身边的老三。

你没忘记小七那天在课堂上晕倒吧。

嗯。低血糖加高烧,在校医院躺了挺长时间。

当时是你抱他去的医院,别人想搭把手你都不让。

傅大伟半天没吭声。

之后你翘了所有的课在医院里陪他,直到你还有打工不得不走,我才接的班。他退烧之后醒过来,我说是老大把你抱来的,他当时就哭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再后来……医生找我谈话,问我最近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涉及到性的暴力事件,有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教务处反映。那时我真懵了,医生说,小七除了这俩症状之外,还有另外的病痛…………会阴I度裂伤。

老三吐出最后一口烟,之后踩灭了烟头。

医生建议最好做一下HIV抗体检测。五年前校医院里接过类似的案例:一对小情侣玩得过火,男孩把女孩弄伤了。女孩拖了很久才去就医,虽然也是I度裂伤,但抗体检测结果却是阳性……检测是我陪他做的,当然我只告诉他是例行化验而已。很幸运,是阴性。聚餐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宿舍,然后他就病得一塌糊涂……算了,不说了。

老三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至少你俩北漂时还相互扶持了五年多,所以我想小七他应该早就不怪你了……走吧。再不压阵咱俩就真掉队了。

正如老三所说。那个不为人知的暴虐夜晚过后,许朗由于腹泻、呕吐和高烧在宿舍躺了一天。兄弟们回来问怎么了,他只说是胃肠感冒。第二天,腹泻呕吐的症状基本消失,他强忍着高烧去上了一天课。熬过了周一却没熬过周二,终于在第一节大课上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刚一站起来就直接晕了过去。傅大伟的头脑空白了一阵,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抱着许朗往校医院跑了。当时许朗的体温高达39度8,对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数值。一番紧急处置后医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都烧了三天才把人抱过来治,你们他妈的到底是不是亲同学?!

十二月,老三去服兵役了。四爷的下铺就是老三,原本就几乎是摆设的铺盖也被收走。傅大伟以为许朗会搬到原本属于老三的空铺上去,可是许朗没有。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年半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似乎除了上课、打球、打工、考试之外其他都是空白。期间交过一个女朋友,校爵士舞社团的,是自己的下届,相貌中上身段极品,和她开过房也上过床,对方得知他的家境一个月后,两人和平分手。宿舍里的人际关系一如既往,只是昔日的形影不离果然沦为形影相吊,许朗刻意躲避着他,他也不敢再面对许朗。只是有时在夜里,大家都睡熟了,他却能听到下铺传来被困在被窝里的隐隐的抽泣声。

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直到毕业,他和许朗之间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留下。

大四下学期的校内招聘会上,傅大伟和北京一家知名连锁卖场签了合同,成了储备人才。他始终没有勇气打听许朗的去向。按说许朗应该会回锦城吧,他成绩优异,家境也不坏,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时运不济成了待业青年,他的家人应该也会帮他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与许朗有交集。即使有,多半也是自己回到锦城以后。

直到进京的第十个月。

北京的六月,用那位杰出的北京作家的话说真是热得发了狂。彼时傅大伟刚晋升为食品卖场管理助理,又刚从城西的店调到城东,新住处还没落听。眼看着要下早班,他琢磨着巡完卖场就直接交班离店,熬过地铁上的折磨之后再研究晚饭问题。

走到食品卖场时,一位顾客手里的购物筐不小心刮掉了一袋膨化食品,连锁反应导致同货架上的一小片同类商品掉落。顾客慌忙蹲下身捡起来再放回货架,傅大伟见状连忙过去帮忙。那个顾客边捡边一迭连声地说着不好意思,傅大伟一边回着没事没事一边看着那顾客转过脸来……

哟呵哟呵哟呵~我这是遇上谁了?!

慌张张的顾客闻言,一脸纳闷地看向他,紧接着学生时代的称呼惊喜地脱口而出:

老——大?!

于是预定方案变更。交班以后,两个人来到一楼的永和大王。傅大伟点了香菇卤肉饭,许朗点了梅菜扣肉饭。服务员把餐盘端来放好后,两个人默契将餐盘换了过来。动作整齐划一。

然后他们都笑了,边吃边聊。

真没想到你也进京了啊。

嗯,小地方工作反而不好找,在家看完奥运会我就来了。

奥运会?难得在家门口办一次,不如过来看啊。

我要是买得着票肯定过来,何况电视直播的选择性也比现场强啊。

倒也是……那你来了也有小一年了。现在干什么呢?

在建外一家设计机构带学生。

建外啊,那地方相当不错呢。教什么?

主要教3ds max,捎带脚儿也讲讲AutoCAD。

嗯~相当对口啊~你的3D设计可是拿过国家级奖项的。

那也得从零开始啊,毕竟皇城根儿底下人才遍地么……一个月前还是助教,最近才开始独立带学生。

那你住哪儿啊?

双井。跟一个学长合租的。

挺近的啊。

离这儿尤其近。那……老大你呢?

我?也就那样儿吧,签过来之后实习了一个月,然后入职,租房。在中关村的店干了小一年,上礼拜才突然把我调来这边……

你该不会还住海淀吧?

可不是嘛。刚调过来,最近还没空找住处呢。

那还真够呛。

四导一导十①,三班儿导啊。上下班都快挤成馄饨皮了。还是荞麦面的。

许朗忍不住笑了,你怎不说黑米面啊。

嗯……我感觉荞麦面的颜色更写实……

根本没人猜得出这两个人正在调侃的是傅大伟的肤色。他们就这么边吃边聊,一碗饭愣是吃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仿佛形影不离的学生时代还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地铁站和许朗的住处刚好顺路,于是出店后两个人干脆一起走。许朗几乎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找了个靠说话吃饭的工作,所以性格稍微开朗了些。再有就是头发比在校时长了,看上去还是那样服帖细软。傅大伟很想再一次胡乱揉上几下以确认触感,可是,他没有。

进站前,许朗没说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袋牛肉干,递了过去。牛肉干的牌子是在学校时傅大伟最爱吃的。他一愣,疑惑地看着许朗。

事出突然,嗯……所以我只能想到买这个送你了……生日快乐,老大。

傅大伟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抬起手去,把方才想揉乱许朗头发的念头付诸行动。

果然还是一样细软的触感。

哦对了……老大,刚才我忘了说。跟我一起合租的学长下个月就要走了,说是要回老家结婚,所以……

一号线还是一如既往地拥挤,可今天傅大伟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

所以……如果老大你不介意的话,就搬过来住吧。

分别时,许朗这么说。

果然,那头细软的发丝触感依然没有变化。

7月24日,傅大伟搬进了双井某小区的合租房里,正式成为许朗的新合租伙伴,时隔一年,两个人又延续了学生时代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模式。

许朗的工作时间相对宽松,因为只带全日制班,所以可以享受法定双休日加每周一的学校公休。即便有时在周末被调去代课,也只是屈指可数的低概率事件。教课之余他会上网接点私活赚点外快,偶尔熬夜改图也可以用家里的电脑低调进行。闲暇时备课或干点家务,也会在北京城里四处走走。唯一后天养成的坏习惯恐怕是为缓解熬夜干私活的压力而学会了抽烟,虽然只是过堂烟而已,但傅大伟发现后还是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后来见他的确只是在压力山大的状态下才切换到烟枪模式,傅大伟也就没再说什么。

相比之下傅大伟要忙得多,尤其是筹备节假日主题活动的时候。但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忙碌。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多忙他都保持着准点起床的好习惯,还经常用各种方式催促赖床的许朗赶快起床。或者强拉着许朗到小区院里的篮球场一对一单挑,要不然就在屋里比俯卧撑平板撑以纠正他一回家就钉在电脑前一动不动的毛病。难得能休全天的日子里,他会约上许朗出去吃饭,他总是开玩笑说自己的目标是吃遍北京城,吃完饭结账时他会和许朗争着付钱,但多半总是他败下阵来。因为许朗知道他的工资有一半要汇给家里。

进京一共六年左右的光景,傅大伟几乎没回家过过年,这件事多少有些遗憾,可每到大年初一给家里打电话拜年,爸总会很兴奋地说大伟你放心地忙吧,小许来家看咱们了,还跟你妈一起包饺子呢。后来智能手机普及开来,那年春节前夕,傅大伟用内部员工价买了部智能手机托许朗带回去。结果第二天他就听到了妈用微信发来的第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信息。妈兴奋地说儿子啊妈也会用微信了,小许教的,教得可耐心了,他就在旁边儿呢,要不你跟他唠两句?一旁的爸吐槽说你可拉倒吧他们小年轻的彼此都有号儿你当这是电话呢。傅大伟笑了半天,心说谁是最可爱的人,爸妈你们才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好吗。

傅大伟没再调到别的门店,许朗也逐渐成长为资深讲师。两个人都没再搬家,并维持着进京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一维持就是五年多。这五年来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做家务一起买东西一起站在阳台上边吐槽京城突飞猛进的雾霾天气边言行不一地抽着烟为PM2.5贡献绵薄之力,此外再没有更多的亲密举动。

或许有两件事例外,其一是刚住在一起那年冬天北京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那天晚上许朗似乎做了噩梦,闹出的动静连隔壁的傅大伟都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他第一次硬闯进了许朗的卧室并摇醒了在睡梦里哭泣的他,然后在床边坐下披着被拽着他的手睡了一宿。其二是前些天早上,并不知道许朗前一天改图改了半宿渲染渲了半宿终于在凌晨五点多定稿后才睡下,傅大伟以为他又习惯性赖床,不由分说就闯进他屋里例行活体闹钟工作。刚想去掀被却被一旁的椅子绊了一下,于是他整个人就这样华丽地压在了许朗的身上,更要命的是被椅子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惊醒的许朗一睁眼就见识了傅大伟的面部特写,就那样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维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三分钟后许朗哑着嗓子说:我昨晚改图来着。傅大伟这才点点头:哦,不好意思。

若不是许朗突然开口说话,傅大伟确信自己绝对会狠狠地一口亲下去,亲到擦枪走火也绝不停下。

①从地铁四号线换乘一号线再换乘十号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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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狗再次发出了生硬的语音提示:前方距目的地,锦,城,殡,仪,馆,还有,一,公里。

终于还是要到了吗……

傅大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箭头所指方向不到三公分,“锦城殡仪馆”五个橘黄色加粗的黑体字格外刺眼。

现在想来,北漂时与许朗一起度过的五年,无疑是他三十年人生轨迹中最快乐的日子。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别的时刻总要来临。区别只是或者有朝一日能够再见,或者一生一世,再也不见。

北漂生涯的第六个八月份到来时,已经晋升为营运部副经理的傅大伟正式办理了离职手续。

大四下学期他和卖场签的合同期限是五年,从正式入职当日算起。按说去年八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职,只是刚巧那时人手不够,傅大伟帮着周转了半年,之后新人招聘上来,他一边带新人一边忙交接,又忙了半年。

离职当晚,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许朗。许朗沉默了半天,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明年……元旦前后吧。

……还有三个多月吗……

嗯。我想跟几个供货商谈谈合作的事。

……合作?

你还记得我的那个远期目标吗?

回家开一间不大不小的超市,是傅大伟在大学时给自己制定的远期目标。尽管这个远期目标和他所学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

虽然离职待返乡,但这三个多月,傅大伟一点也没闲着,谈完供货商后就在北京和锦城之间来回奔波。许朗听他说起过是曾经在早市上一起摆过摊的四川老两口,后来在回迁楼租了个门点开超市,生意一直不错。只是老两口想回家乡落叶归根,只好把超市兑出去。老两口是看着傅大伟长大的,见他去谈兑店的事,象征性地说了个数就痛快地把店兑给他了。这让傅家三口人挺过意不去。

许朗帮不上他什么,除了帮他出超市内部陈列效果图的方案,也只能在他发牢骚时充当最好的倾听者。

三个多月很快过去,这一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天。

这天两个人明智地决定不出去随大溜儿,干脆自己动手做顿饭菜待在家里跨年。超市的事情尘埃落定,终于能闲下来的傅大伟负责打扫房间兼采购。晚上六点四十分左右许朗下班回家,搬来了一整件听装啤酒,不是北京当地的名牌,而是在家乡老少皆知的那个牌子。

傅大伟这才想起,五年来,他们还从没一起喝过酒。

两个人热火朝天地凑了五六道菜。忙活到七点半,终于可以开饭了。他们各启了一听啤酒,撞杯的同时寒暄了两句。然后许朗打开电视,走马观花地换了一圈台,各大卫视都在播跨年晚会,有很多新生代明星登台献艺,现场的粉丝为他们尖叫,电视机前的傅大伟和许朗却一脸茫然,随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句歌词:拼排场包装比身价,谁是大赢家。

最后频道定格在一个领军级别的卫视跨年晚会现场,两个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吐槽。很快饭菜所剩无几,将餐桌收拾妥当后,他们又并肩坐在沙发上,继续新一轮的吐槽。直到十点半左右,热闹的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

傅大伟走到窗前张望了一阵,说:貌似是整个小区都停电了呢。

是吗。管电闸的十有八九是这个台的高端黑吧。

许朗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随手将开着的电灯开关全部关掉。后来小区物业值班人员挨家挨户地通知这次片区停电恐怕要持续到明天上午才能修好。两个人摸索着回到沙发上坐下,啤酒还剩下一半,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决定一边喝酒一边打发。

万万没想到今年要摸着黑跨过去了。

嗯。

记得小时候也是,有一年除夕,我们那片老平房也突然停电了。当时我们正看赵本山的小品,乐得前仰后合,突然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倒退个五六十年想一想,那时候没有电视,收音机都算是稀罕物件。再倒退一二百年,可能连电灯都没有。那时候的人,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可能也像咱俩现在这样,想到哪儿聊哪儿吧。

说完,相视一笑,撞杯喝酒。

傅大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明明一起生活了五年,该说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事情差不多都说干净了。可是只要彼此都有交流的意向,就总能找到新的话题。

所幸今晚还有月亮,借着月光还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笑着的模样。

十二听啤酒又剩了一半。傅大伟唤着对方的名字:

许朗。

嗯?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啊。

我总在想啊……毕业才一年,咱俩刚一见面你就跟我商量合租的事儿,然后咱俩又一起过了五年……

老大,你不会是想说我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倾向吧。

傅大伟的心里咯噔一下。算起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他尽量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害怕让他再想起那段屈辱的回忆。可是受害者今天偏偏主动挖开了这个炸弹,他猜不出他的用意。

心理学研究表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通常有以下四项特征:首先,受害者必须要切身感受到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其次,在遭遇胁迫的过程中,受害者必须体认出加害者可能略施小惠的举动;第三,除了加害者的单一看法之外,受害者通常得不到外界讯息,因此受害者的观点与其他所有社会观点隔离;最后,受害者必须相信,要从加害者手上脱逃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四项特征只要有半数以上不成立,就无法被确诊。

许朗的声音依旧温润,此刻还带着游刃有余的干练。他咽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下去——

老大你呢,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就很照顾我,我可以确信那绝对不是什么略施小惠,因为你对身边每个人都是一样。或许当时……我真的……不可能从你手上逃开,但是老大对于我而言,绝对绝对不是威胁到生命的存在。嗯……或许,应该说……对我而言,其实老大你……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身边的傅大伟,所以啊,去他奶奶的斯德哥尔摩。

……小样儿居然还会骂街了啊,看把你出息的。

一直都会,只是一直憋在心里骂而已。

两听啤酒第n次撞击。许朗一口气喝掉了很多,长出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

怎么说呢~嘴上说的理论比谁都明确,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明确的理论往往会被混沌的情感击败,思路再也无法遵循理性,只能跟着感觉走……所以说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终究还是一种矛盾的生物吧。

时间在黑暗中渐渐流逝,各种浅显或深刻的话题成了无形的下酒菜,看不见摸不着,就着啤酒去品味却格外地让人振奋。

他们甚至还聊起了绝对不适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讨论的话题。傅大伟想起之前一次回家办事,顺便去参加了那位高中英语老师妻子的葬礼;许朗也说起刚到北京的第三个月,一直疼爱自己的奶奶只是安详地睡了个午觉,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说着说着就越来越下道儿,许朗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一定要在事前委托操办后事的人千万不要放老一套的哀乐,选几首自己喜欢的悲伤歌曲在告别厅里反复播放,直到告别仪式结束,这样就好。傅大伟苦笑着叫停了这个话题,说大跨年的聊这些晦气的事情照理说应该狠狠罚你。

于是许朗就把最后一听啤酒一口气喝了。

时钟走到23点58分,两个人互相清点战果。算来算去许朗喝了8听,剩下的16听全部被傅大伟承包。许朗靠在沙发上笑得像个孩子,老大,我今天总算是破纪录了。

是吗?恭喜你啊。

零点到来时窗外传来一阵轰响,循声望去,天空中居然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许朗开心地跑到窗前,双手贴着玻璃仰望着,傅大伟也来到窗前,默默地看着他欣赏烟花的神态,那眼神干净得让人迷醉。

大约三分钟后,许朗的视线依旧笔直地盯着窗外的烟花。他突然说老大,我觉得我是真的喝高了。

傅大伟刚想回应,却没成想许朗的脸渐渐地越靠越近,嘴唇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傅大伟只是愣了一下,之后抬手搂住了他,啤酒花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胯间游移,傅大伟连忙推开他,果然除了他的手再没别的。

……许朗,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所以说啊……老大,我,是,真,的,喝,高,了。

许朗一字一顿地回答。窗外第二轮烟花炸开。傅大伟看到他笑着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却被烟花的轰鸣彻底地掩盖了过去。

然后许朗再一次吻了过去。傅大伟想,那就这样吧。

于是就这么持续着,直到擦枪走火的时刻来临。

感觉到上衣被蛮力扯下,肩背裸露在空气中,这时许朗终于慌了:

老大……你……你不是千杯不……

一口下去堵回了他的问题中所剩无几的几个字,傅大伟的声音里带着焦躁:

笨蛋,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个人全身赤裸地倒在沙发上纠缠着。傅大伟将靠垫垫在了许朗的腰下,他没有忘记沙发垫下藏着几枚保险套,是自己一星期前随手塞进去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一切都很顺利,包括进入他的身体。索性加快了腰部律动的频率,让他细碎的喘息逐渐变成呻吟。当白皙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扣紧了深褐色的后背,傅大伟凑到他耳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朗……叫我的名字……

然后他如愿听到了身下的人用被情欲染透的温润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着自己。

简直让人把持不住。

在沙发上折腾了几个回合,傅大伟已经记不得了,后来干脆把许朗抱进了自己的屋里。翻转过他的身体时他无意识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傅大伟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

见他突然停下,许朗回过头,迷茫地看着他。

这么来……你还是……会怕吧?

许朗摇了摇头:没事的……来吧……

傅大伟这才放下心来,紧扣着他的手,贴上了他的身体。

……

1月5日,北京火车站。

许朗执意买了张站台票,提着不多的行李中相对最轻的那一包跟着傅大伟进了站。始终一言不发。站在白线外,傅大伟放下行李,问:生气了?

许朗摇摇头。

我力气比你大得多,怎么可能会让你提重行李。

可是……

你能来送我,我就挺开心的了。

见他还是耷头耷脑的沮丧的样子,傅大伟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今年春节过得早,再不到二十天你也回锦城了。还愁见不到面??更何况……拜那8听啤酒所赐,你这几天醉的连腰都直不起来,我怎么舍得让你干力气活?

后半句话傅大伟说得极其小声。见许朗连耳根都红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元旦的三天假期,除了必要的日常行为,其它时间两个人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明明就是快满三十岁的人了,却还像青春期的毛头小鬼一样为所欲为,只要有了感觉就不由分说地把对方压在身下狠狠地纠缠一番。简直没有节操。

只是,哪怕是在心跳与动作最失控的时刻,意乱情迷时许朗会流着泪紧紧地攀住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傅大伟则会低下头,啃咬一般地碾压着身下人早已红肿的嘴唇。

一个近乎癫狂地索求,另一个毫无保留地承受。从头到尾,他们谁都没有对彼此说过什么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的话。

列车进站了。

许朗终于主动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到了以后发条微信。

嗯。早点回来,我爸妈还成天念叨你呢。

上车前,傅大伟再一次抬手狠狠地揉乱了许朗的头发,对他笑了笑,然后上车。直到最后手心里还残留着那柔顺的触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傅大伟感到十分踏实。

车开了。许朗却还在站台上,注视着列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

高兴的是大年初一时许朗果然来拜年了,郁闷的是他一直被爸和妈拉着唠家常。傅大伟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简单整理了年前试营业时的账单,又刷了一阵子微博。

有人敲门,傅大伟过去开门,果然是许朗。连忙把他拉进来,堵在门板上,不由分说地一阵狂吻。

真没想到我还要跟我爸妈抢人。

傅大伟抱着他,贴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聊也是聊你的事啊,谁让你以前过年不回家。许朗回敬。

我他妈的真想你。傅大伟说着抓过他的手往自己胯下贴,尤其这儿想。

许朗红着脸抽出手狠狠地捶了他肩窝一下,别闹了……刚才婶还跟我抱怨你都三十了还不成家呢。

那你就嫁过来给我当老板娘啊~

傅大伟!再胡说我就真翻脸了……

这时母亲在门外喊:大伟,小许,吃饺子了!

傅大伟啧了啧舌。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许朗,然后拉着他的手,打开门。

下午傅大伟说要送许朗回家。刚出楼院他就把许朗领进春节歇业的超市里。在超市二楼简单的板床上他们又做了很多次,一次更胜一次狂乱的冲顶令许朗差点喊哑了嗓子。太阳渐渐西沉,傅大伟看着他窝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着,从床底下抽出一件军大衣,裹在他身上。然后点了支烟,仰着脸看着没上涂料的水泥天花板,另一只手的指尖贪恋着怀中人细软发丝的触感。

刚才婶还跟我抱怨你都三十了还不成家呢。

那你就嫁过来给我当老板娘啊~

毫无征兆地想起了上午在房间里的对话,傅大伟长叹一声。可能的话他真想时间能永远停在今天的黄昏时分,这样许朗就能一直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下去,不用去想明天会怎样,也不必在意周遭的眼光。就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他会永远属于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他从自己的怀里夺走。

他深知这种想法太过天真,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胸口又在苦闷地悸动着,傅大伟对着空气低声说:

朗,老板娘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回应他的,只有许朗均匀的呼吸。

傅大伟吻了吻他的额头,又继续看向天花板。在他怀里许朗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军大衣,他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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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近在眼前。傅大伟跟着车队拐进大门。好容易找到一个车位,他把车停妥,拔下钥匙。偌大的庭院里充满了夏天的色彩,修剪整齐的灌木泛着绿油油的光泽,各色的花朵难收难管地开放。倘若把门口的白钢牌子换成疗养院,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吧。

身后有人喊他,他回过头去,是老三。

看起来规模比预想中要低调啊。

听说是家属的意愿。谢绝所有媒体,希望一切从简……让他能踏踏实实地走完最后一程。

指定告别厅的门口摆着不长不短的两列花篮。很多单位团体或陌生的名字只配了一句程式化的沉痛悼念就草草了事。突然间老三停了下来,拉住了傅大伟。傅大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有四个花篮被摆在了一起,挽联上与众不同地写着:小七,我们永远想你。

署名分别是二哥、四爷、五哥和六猴儿。

傅大伟的眼眶有些发酸,连忙别过头去,看向告别厅的大门。门敞开着,LED屏幕上,许朗似乎转过身看到了什么,露出了幸福的笑。

LED屏幕顶端垂着黑色的墓帷,墓帷上的大字白得扎眼:

许朗,谢谢你曾来过。

正月初八,焕然一新的超市正式开业。一个月后经营逐渐步入正轨,某个品牌的资深督导来巡店,询问了是否要上新品后,他向傅大伟提出建议,可以考虑加盟便利店形式的连锁超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傅大伟上网查阅资料,积攒了很多相关信息。两个半月后,他觉得现在的运营状况自己可以当上一阵子甩手掌柜,于是再次开始了四处考察的旅程。期间除了父母和许朗之外他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一忙就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终于在五月底,转型加盟正式被提上了议程。更令他意外的是,六月初,他在锦城商业街遇到了许朗!

然后他才知道,春节过后许朗就向培训机构那边提交了辞呈,一个月后回到锦城准备事业单位考试。如今笔试面试都通过了,就等着政审结果,然后正式上岗。

讲完了这些经历后许朗诚恳地向傅大伟道歉,这么多变故自己至少也该象征性地向他汇报一下。只是想到他那段时间为加盟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干脆就保持了沉默。

老实说傅大伟心里的确有些生气,可一听到许朗的道歉,心里又立刻舒坦了许多。反正来日方长,既然他也回到了家乡,以后总有连本带利“报复”回来的时候。当然了,“报复”的方式十有八九是和床有关。

他没有问许朗具体考到了哪个岗位。算起来两个人也认识了十年,对许朗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他不想说的事情绝对会咬死了不说,而一旦他决定坦陈某件事,说出后不管会发生什么后果,他都会勇敢承受。

所以等他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那……给我当老板娘的事情呢?分别时,傅大伟故意贱嗖嗖地问了一句。

虽然换来的是一记狠狠的眼刀,但他看到许朗的耳根瞬间绯红,心下一阵愉悦。

之后身在同城各自为政。直到6月24日傍晚,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本地陌生号码来电,傅大伟满心疑惑地将绿色接听按钮划到屏幕右边,礼节性地问候:喂,您好。

老大,我换号了。

……都说了多少次了,私下里别叫我老大,嗯?媳妇儿?

叫顺嘴了没办法啊……许朗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谁是你媳妇儿啊……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可就在晨星广场呢,满地不是跳广场舞的就是遛弯儿的,热闹极了。要不要我现在来个一唱雄鸡天下白啊?大伙儿都听着啊,许朗是我傅大伟的媳……

好了好了好了!!真服了你…………大伟。

这就对了嘛~~~对了什么事儿?

呃……你一打岔我差点儿忘了……那什么,明天不忙吧?

高师傅要带孩子去看病请一天假,明天我得代他的班上货去。还有一堆杂七杂八……估计得忙到下午吧。不过晚上肯定有空就是了。

嗯,那就好。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好事儿坏事儿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头一件肯定是好事儿吧。

剧个透呗?

生日快乐啊。

这世上能坚持不懈地跟自己说生日快乐的人,除了父母,恐怕就是许朗了。

……嗯行,这话我明天会再听一遍。那别的事儿呢?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切~罢了罢了,剧透多了就没意思了。

嗯……那,明天晚上……六点左右吧,我给你打电话。

行。

对了…………大伟。

嗯?

我………………想你了……………………

傅大伟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要冷静,才强作镇定地笑了笑,低声说:

乖媳妇儿,当家的明天一定好好疼你~

挂了电话,傅大伟迅速地把号码存到许朗的名下,又把原来许朗的名字改成了老板娘。

……

第二天,傅大伟去开车上货。八点半左右他停车去路边的早餐店吃东西。刚坐下,相隔不远的一张桌上的两位大妈边聊边吃,说上四五分钟才垫补上一口饭。照这效率恐怕等早餐店关门都吃不完吧。

对了老刘,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芳华路出大事了!

啥大事啊?

城管执法,把个小孩儿给打了,然后一个卖西瓜的把城管扎了,听说扎了好几刀呢。

啥?连小孩儿都打?要说现在的城管可真不是个东西……

什么叫现在的城管?一直都不是个东西!

可不是吗!拿着纳税人的钱不干人事儿,欺负老百姓可老能耐了。

就是呢。前两天我在我儿子的空间里看到句啥话?说国家要想解决钓鱼岛争端都不用派重兵,派他一个连的城管过去,保管把那什么安倍小三儿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那敢情好啊,那可是为国家立大功呢。

对了,他二姐,被扎的那个城管……啥情况?

不知道。听说扎得挺狠,反正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满地是血了。

哟……那可能就悬了吧……好歹是条人命呢。

人命?城管配那一撇一捺吗!那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牲!

傅大伟吃完就去结了账,把三姑六婆们的议论抛在了脑后。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半。傅大伟才摸出手机。屏幕一直黑着,他想家里那条充电线十有八九是坏了,一会儿得去买一条才行。所幸高师傅的货车里有车用手机线,发动引擎后,他将连在点烟器上的充电线插在手机上,开机。微信消息提示音响了一路,傅大伟一边琢磨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一边把车开回了超市。

店里有四五个服务员,父亲和母亲还是时不常地出来帮儿子看店。在这个时段一般是放学回家的中小学生们零零星星地来了又走,五点左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峰期。傅大伟跟父母打了招呼,这才坐下来点开微信,挨个儿收消息。

消息几乎都来自大学同学。除了惯常的生日快乐之外,居然还有一句:听说锦城出事儿了?

让他意外的是来自老三的消息最多,而且全都是语音消息。傅大伟一边纳闷一边逐条点开……

老大,你看微博了吗?我刚看见条消息说锦城出事儿了,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老大,挺忙的吧?我知道具体情况了……你最好抽空上个网查一下,点本地新闻应该就有。

老大,你能联系上小七吗?我打他电话没人接啊!

老大……老大,我还不确定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你听着,赶紧联系一下小七,如果联系上他了跟我说一声。

老大!老大你死哪儿去了老大!回话啊!你联系上小七了吗?!

……老大,听到这条消息之后给我回电话!立刻马上!!

微信里老三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一条干脆就是凝重了。

傅大伟无奈地摇摇头,拨通了老三的电话。

……老三啊,我手机自动关机了我才发……

我的天哪,总算联系上你了!你再闹失联我就该疯了!!

……出什么事了?

我现在在锦城。

废话我问你出什么事了?

老三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将近半分钟,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大啊,傅大伟同志……我现在绝对没有跟你开玩笑……你要有心理准备……

一分钟后,超市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傅大伟的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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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厅里回荡的不是老一套的哀乐。在北京时有一次许朗请当时即将结业的学生们去K歌,傅大伟那天休假,也跟着去了。学生们起哄让许老师来一个,许朗就点了这首。他温润的声音学起林宥嘉的迷幻唱腔居然也是有模有样,唱完之后几个女生的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男生们也都不再喧闹。还是傅大伟打破了沉默,说许老师都把你们弄哭了,换成我们那会儿这种情况是要罚酒的。学生们这才振作起来说许老师你太坏了,起码得罚一瓶。许朗迅速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爽快地说着这罚我是得认,然后主动灌下了一瓶啤酒。

回家的路上傅大伟想这歌的确戳心,但是许朗一边掉眼泪还一边把这歌唱完的样子更戳心。

你不舍得吗?你会想念吗?如果想到我会哭,你会心疼吗?

有谁来教我忘记你的方法?你的笑啊和你的泪啊,还有血红的晚霞。

许朗就躺在告别厅的正中央,穿着平时最喜欢的格子棉布衬衫。那张安静的睡脸并不红润,却还是那么清秀好看。想也知道头发依旧是细软服帖的触感,可是已经再也不能去揉乱它了。

还有不到半小时,这个曾经与自己动情缠绵过的躯体,就要化作尘烟消失在这个世上。

就像昨天刚被自己改成“老板娘”的电话号码,即使有一天再次有人接听,也将不再是那个温润的声音。

再也,回不来了。

许朗。男。锦城市西关区人。送医时间:2014年6月25日8时25分。

背部锐器伤八处,其中一处伤及大动脉,一处伤及肺部,一处伤及肝部。

因内脏破裂失血过多,于2014年6月25日15时5分经抢救无效死亡。终年27岁。

生前系锦城市芳华区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档案科科员。入职仅两天。

手机与地面剧烈冲击,电池板与后盖脱离了机体,也散落在了地上。

傅大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超市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母亲慌了神,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妈……爸……许朗他……我一会儿得去看看。

八分钟后,老三的车出现在了超市门前。年初他来锦城办事时顺便拜访过傅家,他料定此时傅大伟的状态要是自己开车必然引发次生事故。

父亲和母亲执意要跟去,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早就听说傅大伟的爸妈几乎把许朗当成了另一个亲儿子,看起来果然如此。

时隔十六年,傅家三口人再一次见到了许建平。第一次是在十六年前的7月24日,芳华路早市上,是他带头掀了傅家的摊子。他比预想中还要苍老,颓丧地站在灵堂前,似乎并没认出他们,三口人一眼就认出了他,却并没有出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

十六年前的生计无望和十六年后的丧子之痛,本来就没办法在同一个平面上比较。

傅大伟一直记得那个人姓许,而那个雪夜里许朗又坦白了父亲的职业。只单纯是两个许字的重合让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于是他装醉以制造只与许朗待在宿舍的机会,然后将他绑在床头,一边用各种手段羞辱他,一边残酷地撕裂他的身体。

傅大伟终于明白了明明那样暴虐地对待他,他却丝毫不反抗的理由。可当时他从来没想过许朗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从来没有。

现在知道这个事实,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还能把大学的四年,北漂的五年,如饥似渴地想将他彻底占为己有的半年通通一笔勾销吗?

所以当许建平强打精神问起他们的来历,傅大伟隐瞒了自己的姓名,只说自己是许朗的同学兼室友,父母曾经受到过许朗很多照顾,就一起来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忙的。

然后傅家三口清楚地看到许建平捂住了自己的嘴哽咽着,老泪纵横。

……

傅大伟拜托老三送父母回去,然后一直留在许家的灵堂前帮着张罗杂事。许朗用十年的时间留下了一幅支离破碎的拼图,傅大伟迫切地想拼好它,却必须独立寻找线索。

因为留下这幅拼图的人,逝去得实在太突然。

按当地的规矩,从去世当日算起的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然而许朗去世这天是农历二十八,三天后是初一,犯了忌讳。在提前和延后之间,许家人选择了后者。傅大伟松了一口气,多出了一天时间,应该能收获更多的线索。

许朗被送到医院时,穿着城管的制服。这是当然的,在岗期间穿制服是他们的规定。可是按说档案科是文职,工作地点是在室内案头,为什么文职科员会出现在行政执法的前线?

当晚,参与执法工作的司机也来吊唁,刚巧和同僚聊起这件事。那天其实他可以不去的,结果某位领导大手一挥说文员也需要熟悉工作流程,队长只好奉命把他也一起带去了。车停在芳华路早市时,执法队员都下车了,他坐在车里。司机的岁数和他差不多,于是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似乎非常关注车外的动静。这时几位执法队员和西瓜摊摊主起了争执,先动口后动手。西瓜摊摊主5岁的儿子吓得哇哇大哭,一位火气正旺的执法队员被吵得不耐烦,把孩子推了个跟头。司机刚想安慰他说干咱们这行的这种事儿天天都有习惯就好,话才说到一半没想到他卸下了制服上的肩章袖章往旁边一扔就冲下车。他护住了孩子,转过头却与同事争辩,表情看起来相当愤怒。之后他跟孩子耳语了几句,孩子破涕为笑。没想到在他背后,气红了眼的西瓜摊摊主抄起旁边肉摊上的剔骨刀就动手了,他把孩子死死地按在怀里,西瓜摊摊主收手之后他又和孩子说了几句话,这才把孩子放开。孩子就往南边去了,听说西瓜摊摊主的妻子就在南边给别人帮忙。他见孩子跑远了才倒下,血很快就淌一地了……

同僚们纷纷表示惋惜,惋惜这备受非议的岗位上又少了一个正气凛然的英才。又开始吐槽带才入职两天的新人还是文职科员去执法现场“熟悉工作流程”是哪个傻缺领导出的馊主意。

救护车来之前他就失去意识了。倒下以后到昏迷之前他好像还一直念着谁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大伟?

应该是他亲人吧?

亲人哪有直呼其名的。应该是朋友,铁磁的那种。

谁知道呢。

下车之前卸了肩章和袖章,是怕把小孩儿吓着吧。

老许队长的儿子太善良了,跟他爸完全是两种风格啊。

傅大伟的胸口有些憋闷。他暂时离开了灵堂,坐在小区的石凳上,整整抽掉了一包烟。

月亮的轮廓微弱,只有满天星星不停地眨着眼。

----------*----------*----------*----------

晚谢的我的黑发在哪里落下?早开的你的夕阳美得不象话。

好端端在我摇篮,流浪到什么天堂?

若我,想抱你,要怎么到达……

傅大伟站在肃穆的人群中,自动将歌词里的“摇篮”脑补成了“臂弯”。司仪用冰冷的沉痛语气念出的程式化生平他听不进去,只是在心里兀自做出各种纷乱的假设——

如果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又会怎么样?

如果选择的不是和他一样的专业,又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和他分在同一个宿舍,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在饭桌上自己抢在前面为他解围,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他们没去K歌而是一起回了宿舍,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不是他送自己回来,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没有采取极端手段,只简单粗暴地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又会怎么样?

如果选择冷眼旁观,没有抱着他一路跑向校医院,又会怎么样?

如果旷掉打工,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醒来,又会怎么样?

如果毕业之前能够向他好好地道歉,又会怎么样?

如果在北京没有和他重逢,又会怎么样?

如果他没有提出合租的邀请,又会怎么样?

如果干脆地拒绝了借着酒劲挑逗自己的他,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天听到那句“想你了”就立刻飞奔过去,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狠狠要他,又会怎么样?

……

如果一开始,自己和家人平安地逃过衣冠禽兽们的追打,又会怎么样?

又会怎么样?

他和许朗,会不会和几百万市民一样,成为同在锦城生活,间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是不是彼此不会有交集了?

是不是许朗就能活下去了?

最后告别的时刻亲属们哭成一片,许朗的父母目送儿子远去哭倒在地。一直没有走的老三冲过去扶他们。

傅大伟也一直没有走。他站在原地,双手握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守灵第二天,灵堂里居然有媒体记者到访,傅大伟有点懵。抽空上了个网,才发现一夜之间这件事被贴上了“锦城最美城管殉职”的标签,成了热门事件。

家属当场表示拒绝接受一切采访。在场的城管同僚想去堵门,傅大伟把他们拦下,说你们出面影响不好。于是拉着老三出去,两个身高体壮的运动系青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记者们挨个儿劝退。

出殡前一天,傅大伟回家洗了个澡,准备了一身肃穆的衣服留着明天穿。晚上他陪父母看新闻,媒体终究是无孔不入的,进灵堂采访受阻也没耽误他们完成本职工作。事发地附近的监控宏观记录了现场,一位拍客就近用手机录下的相对完整的视频又还原了相当多的细节。

傅大伟拿出手机,搜到了拍客记录的完整版视频,父母也凑了过去——

穿制服的和卖西瓜的争执着,期间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几个穿制服的围过去试图武力镇压,孩子在一旁嚎啕大哭……

一个穿制服的把孩子推翻在地,孩子哭得更让人揪心……

那个穿制服的转过头去骂孩子,甚至要抬手打下去……

旁边的执法车门突然被拉开,一个身影窜下来护住了孩子……

你他妈的有病啊!拿个孩子出气你他妈的是人吗?!

新来的你给我滚球子!老子在这儿执行公务你插什么手?!

执行公务?执行公务打孩子?!工作手册第几章第几条第几款第几页这么写的你告诉我啊!!

骂老子不是人?你他妈人模狗样的也穿着这层皮呢你也算个人?!我告诉你新来的,别跟老子假高尚!老子把这儿管的服帖帖的时候你下面的毛儿还没长齐呢!

行了行了!你俩都冷静点!小许你快回来,你是文员这摊事儿不归你管。

……孩子别怕,叔叔在这儿呢。谁都不敢动你,啊。

我操你八辈儿祖宗你们敢动我儿子——!!!

画面到这里变成了黑场,刀子狠狠扎进肉里的声音,警笛声,尖叫声,出事了快报警的议论声……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有心人或许还能听到强忍痛楚的呻吟声……

十几秒钟后……

叔叔……我要找妈妈……

嗯……告诉叔叔,妈妈在哪呢?

在那边呢……卖咸菜的尹奶奶那边……

好……那就快去吧……

乖,别哭了。叔叔没事儿,爸爸跟叔叔闹着玩儿呢……

快去吧……去找妈妈……

……

傅大伟听惯了许朗温润的声音,即便有时他发了脾气,声音也是气恼中带着一丝堪怜的温润。他从来没想过许朗的声音也有这样的气魄,堂堂正正毫不示弱地指责怒骂令人愤慨的行为,一贯的温润刹那间荡然无存。

而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润。

很快就被鲜血浸透的,最后的温润。

父亲含着泪,握紧一旁老伴儿的手皱了皱眉,这里不就是当年……

……可不是吗。当年……母亲哽咽了。

和十六年前被砸的傅家早点摊是同一地点。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儿子。儿子的嘴角喉头微微颤抖,右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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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宽容坚强我做不到啊。往后的寂寞年华怎么去消化。

我没有给你翅膀,你为什么要飞翔?剩我一个人。听他们劝我:你在,天堂。

这里是在锦城远郊一处向阳坡地上新建成的公墓,地势高爽,视野开阔。许朗没有成家,又是意外身故,亲属们在能远眺城区的地方选了一方不大不小的墓碑,只往墓穴里填了几件遗物就封口了。

至于骨灰,据说许朗生前有遗愿要另行处理。

爱子许朗之墓。1986.11.24-2014.6.25。

是我当兵之前咱们聚餐那天啊。

……老三你说什么?!

我是说,许朗的生日。

……他只说过自己是11月出生的。

老三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傅大伟的肩膀。

公墓大门外,傅大伟正要开车走人,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是许朗的母亲,他连忙下车。

阿姨,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你就是傅大伟,对吧?

从公墓回来后,傅大伟再次来到许朗的家里。客厅一片光亮,已看不出灵堂的痕迹。落地窗前十几盆绿植长得很好。许朗说过她是生物老师,果然如此。

许母邀他先在客厅坐下,少顷又领他进了北屋。

傅大伟第一次走进许朗的房间。房间不大,干净,整洁,没有过多的修饰,除了窗台上一盆绿油油的幸福树。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一台电脑,两面墙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全是各类的书。

许朗的母亲是个娴静的女人,年方半百,肌肤略微松弛,眉眼却依旧清秀。都说女儿随爹儿子随妈,傅大伟认定这句话是真理。

这几天你和肖兵帮着忙前忙后,阿姨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们,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肖兵是老三的名字。

朗朗还在的时候经常提起你们,总说同宿舍的哥哥们对他很好,尤其是上铺的老大,还和自己是老乡。

同学一场不容易,都是应该的。

说实话,朗朗在大学遇到你们,我挺庆幸的。

……阿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跟他爸是双职工,没空带孩子,朗朗是被他奶奶带大的。这孩子很内向,从小就懂事,上学之后不愿意总麻烦奶奶,就成了钥匙儿童,放学以后他自己在家待着看书写作业,很少去外边玩。我鼓励他没事多和同龄的小朋友跑一跑闹一闹,他也听话,慢慢地他终于开朗起来,我也就放下了心。可是好景不长,他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他就又变了,又把自己闷在家里,不主动和别人说话……那天他爸带他去上班,搭了单位的车顺便送他去芳华区的奶奶家。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哭……

都说儿子跟父亲有共同语言,朗朗可能是个例外。尤其在那天之后,他就特别害怕他爸,即使是这些年,他也很少和他爸主动交流,遇到了什么事反而都说给我听……可能是初中三年,我一直是他的班主任吧。

也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心细,更容易理解吧。我有段时间心里有事儿也是跟我妈说的……

谢谢你,也许真是这样吧。

那……中学时他怎么样?

中学时的他啊……和小时候不一样,至少他愿意和周围主动交流了。只是……前些年他们初中同学聚会,我和几个孩子聊,他们都说那时的朗朗看着很亲切,却总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或者说他会用心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却从来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内心……他很少把特定某一位同学的名字挂在嘴边,更很少说自己与同学之间的互动。直到高中毕业,他一直都是这样。

直到,他在大学遇到了你们。尤其是你,大伟。

大学毕业之后他在家待了一个月,之后就一个人去了北京。我和他爸一直挺担心,毕竟二十多年来,他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只是煤城,连省都没出过。他到北京差不多一年后,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说你们合租了一间房住在一起,听到他说这话我才彻底放心。在大学时朗朗就一直很信任你,有你在他身边,我想……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一直以为他会这样在北京待下去,虽然生活压力不小,可机遇远比小小的锦城更多些,竞争方式也更公平。他在北京五年没换过工作,这证明他有能力在那里站稳脚跟,何况还有好朋友在身边。直到去年年底,他爸单位体检,被查出了重度脂肪肝……

虽说他和他爸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他问出的第一句话还是需不需要我回来。我们连说不需要,你在北京好好闯荡你的。没想到春节一过,他还是从那边辞职回来了……回来了半年……然后就……

朗朗和父亲关系不好,我想多半是因为他抵触父亲的职业。他性格突然发生变化,一定也是因为那年在去奶奶家的路上他看见了什么……我本以为他会报考一个相对对口的事业单位,可是没想到……他居然……

说到这儿,许母哽咽了。傅大伟从兜里掏出面巾纸递过去。

许母道了谢,擦干眼泪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孩子,阿姨失态了。

没关系的,阿姨……

傅大伟想说这对谁都是挺大的打击,觉得不恰当,于是咽了回去。

对了……这几天,我抽空整理了朗朗的遗物……

说着,许母站起身,从许朗的床头搬过了一个小号的储物箱。

里面有一样东西,是朗朗要送给你的。再有其他的书和碟……还有日记……你是朗朗最重视的朋友,就都留给你吧,当个念想。听他们说……朗朗失去意识之前,嘴里一直念着大伟大伟的,我想来想去……应该就是你了吧。

傅大伟连忙道了谢,接过去。

许母送傅大伟出了门,突然她问了:对了孩子,你们家……以前在芳华路摆过摊子吧?

傅大伟点点头,对,早市上卖油条的。

是吗……是这样啊……

许母嗫嚅着抬起颤抖的手,来回抚摸着傅大伟左手臂上连片的旧伤疤。起初只是压抑的抽泣,渐渐地她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偶尔有人经过,并投以好奇的目光。傅大伟假装不在意,直到许母停止哭泣为止。

----------*----------*----------*----------

傅大伟抱着储物箱,掏出钥匙开门。见儿子回来了,父亲和母亲连忙迎了过去。

爸,妈……我没事儿,您二老放心。

父亲和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目送着儿子抱着箱子进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可惜了小许这么好一个孩子……

这都是命啊……再不公平,也都是命……

他进了屋,脱下了T恤扔在一边,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

下个月开始超市要暂时停业装修,正式转型为加盟店。奔波了小半年的傅大伟终于可以休息一阵子。

本想生日那天把这件事一起说给许朗听,然后约他一起去一个风景秀丽又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待上几天,白天到各处走走看看,夜里在床上尽情缠绵。什么事业家庭恩怨伦理统统不去想,从彼此眼中唯一读出的信息只有对方。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再告诉他了,永远没有机会了。

许朗留下的拼图他已经拼出了多半。全貌已然基本成形,只是总觉得好像还是缺了点东西。

比如,假如意外没有发生,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许朗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他在最后带着哭腔说出那句“我想你了”?

他看向储物箱。最上面放着一样东西,扁扁的长方体,用印花牛皮纸仔细地包装过。拆开来,是一张CD。豪华的包装,黑白灰的主色调。女伶一袭华服,神色冰冷地坐在那里,唯一一点颜色是腕上的鲜血。

后来,我们都哭了。

一个厚厚的信封掉了出来,清楚地写着:傅大伟 亲启。

他拆了CD放进电脑光驱,又拆开了信……

『大伟:

尽管明天才是正日子,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生日快乐。

我不能确定明天的此时此刻,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我更不能确定明天过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去向哪里。

因为明天,我会穿着制服去见你。是你一直憎恨的“披着人皮的畜牲”的制服。

因为明天,我会亲口向你宣布,我们还是分开吧。

在你生日这一天对你说这些,是不是太残酷了?

我是这样想的,我甚至都在脑海里演练之后你的反应会是什么。反复演练却还是不忍心,可是再怎么不忍心,我也必须要这么做。

对不起,思路有些混乱了。你可能不懂为什么我要这么说这么做,那么,我讲个故事给你——

有一个男孩子,从他记事开始,他就跟奶奶在芳华区生活。奶奶每天都会去芳华路的早市上给他买豆浆油条,那时候对他而言,闻着豆浆和油条的香味起床,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几年后,男孩子回到西关区的家,之后上了小学。一到周末,他还是会往奶奶家跑。偶尔他和奶奶一起逛早市,一起去那个摊子吃早点。摊主夫妻都是忠厚老实的人,他们有一个儿子,比男孩子大两岁。他很少说话,非常主动地给父母打下手,闲暇时会坐在板车上用膝盖当桌子做练习题。有一次男孩子的妈妈也一起来这里吃早点,妈妈对男孩子说:你看哥哥多刻苦多懂事,所以你要尊敬他。尽管之后他很少跟着奶奶逛早市了,也一直不知道那位哥哥的名字,但他一直牢牢记着妈妈说的话,他也一直尊敬着摊主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再后来,男孩子要上初中了。小学毕业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早上,男孩子和爸爸一起上早班,早班过后爸爸要把他送到奶奶家,于是他和爸爸还有其他叔叔们一起坐在工作用的车里。

车开向了芳华路早市,男孩子很兴奋。他希望能再看到久违的早点摊,他想知道他一直尊敬的摊主一家现在好不好。

可车子停稳之后他很奇怪,为什么大家看到这辆车以后,就像逃命一样慌慌张张地散去了呢?

那一刻,男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在车里他拼命地拍打车窗喊着大家快跑,他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声音。可惜的是,没有人注意到。

之后,他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摊主夫妻刚劝走还没吃完早点的顾客,正要收拾,爸爸和几个叔叔就冲过去掀翻了摊子,将板车上的摊主叔叔一把拽下来,围起来就打。摊主婶婶哭着求情却被粗暴地推搡。半桶豆浆朝着摊主婶婶泼过去,男孩子拍打着车窗,大声地喊快躲开,还是没人听到。

半桶滚烫的豆浆没有泼到婶婶的身上,却溅上了那个保护母亲的哥哥的大半条左臂。那个哥哥抱着自己的母亲,狠狠地瞪着那些叔叔。

男孩子在车里哭了。他真想冲下车去问哥哥疼不疼。可是爸爸他们下车之前把车门锁上了,男孩子想出去,却无能为力。

后来他们结束了工作回到了车上。在去奶奶家的路上,爸爸狠狠地骂了男孩子一顿,说男孩子影响了他的工作,又说这样的场面算什么,动不动就哭鼻子,算什么男子汉。男孩子觉得委屈,却不敢争辩。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以这样的工作为荣,欺负为了生计而起早贪黑的老百姓们,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吗?

爸爸把他送到奶奶家就走了。男孩子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扑到奶奶怀里放声大哭。奶奶哄了他半天,他都没有停止哭泣。

之后的很多年里,男孩子经常梦到那天的事情。那个哥哥充满仇恨的眼神,还有他被烫得起了水泡的左手臂。

那天,是1998年7月24日。

他想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一家三口,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道歉。

对不起,明明一直尊敬着你们,却在你们遭危受难的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

更何况,施暴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后来男孩子上了大学。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宿舍里,他重新见到了那一家人,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又刚好是上下铺。摊主夫妇已经不记得男孩子了,可是男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摊主叔叔的腿瘸了,摊主婶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精神头儿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而且明明是太阳最毒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却还穿着长袖。

如果不是学长在场,男孩子一定会借故去水房洗把脸,趁着洗脸的功夫好好地哭一场……

故事讲到这里,答案就很明了了。

那个男孩子就是我。许朗。

……

其实,一直以来,面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感到很幸福,同时又很害怕。

我的朋友一直很少,上中学以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地交过朋友,因为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和城管的儿子当朋友。于是我把自己困在一个透明的茧里,在那个茧里我是安全的,我能看到别人在做什么,别人也能看到我,却没办法靠近我半步。

有一天,那个茧被外面的一个人打破了。我也因此回想起了身边有朋友在的日子,或许偶尔会有些吵闹,但有的是机会依靠别人或被人依靠,那种感觉,才是最美妙的。

打破那个茧的人,就是你。

可是,那个挥不去的梦魇依然在我心里。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它时刻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这个叫傅大伟的人对你所有的好,你都没有接受的资格。

如果被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你一定会后悔把那个茧打破吧?

所以那天,当你告诉我你一直记得那个人姓许,我就知道,我死定了。

我知道那天你们一家三口遭遇了怎样残酷的对待,因为那天我就在执法车上。

我知道那天叔的腿被打到扭曲了形状,因为我看到了。

我知道那天婶哭得是那样撕心裂肺,因为我听到了。

我知道那天是谁在你的左臂上刻下那片丑陋的疤痕,因为我忘不了。

或许我不知道大半条胳膊被烫伤会疼到什么程度,可是心疼的滋味是怎样,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后来我就病了,病得不轻,病到在课堂上晕倒。三哥说是你抱着我来到校医院,我哭了。

我宁愿你一直恨我,我宁愿你放着我不管,这样我的心里就能好受些。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可我更留恋你帮我打饭或者揉乱我的头发,还有你为我打圆场的时候。想到以后再没人这样对我了,我反而更痛苦。

……

我说我是在家看完奥运会才去北京的,其实是我骗你的。猴儿哥早就告诉我你被北京的单位签去,于是我没有参加学校的招聘会,交了毕业论文的二稿,我就直接跑到北京找工作去了。那段时间参加过多少次面试我已经不记得了,总之那是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留在北京。尽管你并不知道,可是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象你也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工作和生活,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到北京后的第九个月,一起合租的学长要回老家。我一边工作一边为合租对象的事犯愁。所以在双井那家卖场重新遇到你的时候,我说不清老天对我究竟是眷顾还是残酷。可是看到你对我的出现并不反感,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又多了一丝期待。

而且一个月后,我们住在了一起。我觉得我快疯了,高兴疯了。

和你在北京一起度过的五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尽管你会用极其不人道的手段逼我早点起床,尽管平板撑俯卧撑我比不过你还要被你笑话。有时你忙着卖场规划,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倒在沙发上就睡过去了,有那么几回还二话不说枕在了我的膝盖上。

我怎么舍得真的和你斗气?这样的日子,我想好好珍惜都来不及。

五年很快过去了,你说你终于有了机会,达成回家开超市的目标。

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虽然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失落。

对了,还有,那天我说我喝高了,也是骗你的。

但是你没有拒绝,而且整整折腾了我三天。

再回去上课时我浑身上下散架一般疼得要死要活,但我真的觉得即使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也值了。

如果今年元旦假期发生的事是一场梦,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要醒过来。

可梦总是要醒的。在车站送走你之后,我接到我妈的电话。我爸在体检时被查出重度脂肪肝,而且随时都有肝硬化的危险,必要的话,极其有可能要提前退休。

你也许不相信,早点摊被砸事件之后整整三年,我没跟我爸说过一句话。

后来在我妈的斡旋下,情况算是缓和了一些,变成了尽量不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但是我也忘了,十几年过去,我在慢慢长大,父母也在慢慢变老。

于是第二天,我递交了辞职申请。一星期后申请批了下来,春节过后的第一批全日制学生,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站。

……

来北京后,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在大年初一这天去给叔和婶拜年。

可是今年不一样,今年我格外害怕面对他们。尤其是婶向我抱怨你的终身大事的时候。

旧账暂且不提。老两口一直信赖的小许居然和他们的独生子上了床!

我想我真的是太得意忘形了,都忘了总有一天我将迎来新仇旧恨一起算的局面。

我衷心地希望对我你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却又割舍不下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感觉。

但是你又说,嫁给你当老板娘那句话,你是认真的。

在学校时那种既幸福又害怕的滋味,重新席卷而来。

那个梦魇又在提醒我:你父亲曾让这个家庭一度陷入困境,现如今你还想让他们的儿子身败名裂!不要忘了你是谁!不要忘了是谁伤害了这一家人!

我没有忘,只是太长时间不去想了。

终有一天,我会背叛你对我的所有付出。

……

如果报考者为所报事业单位员工子弟,可以考虑优先录用。

事业单位考试报名前,我妈和我长谈了一番。她说她相信我的实力,只要报一个适合自己的岗位就行,不要去考虑优先录用之类的事情。

可是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城管局。

你经历过那么多坎坷,好不容易用自己的手为家人和自己争取到应得的幸福。你今后的人生应该是娶个真正的老板娘,精明贤惠。她能成为你的助力,也能为你生儿育女。叔和婶应该过上妻贤子孝儿孙绕膝的生活。这才是属于你们的最完美的生活轨迹。

我的亲人是你最痛恨的人,十六年他们打碎了你们的生活。

十六年后,我让你的生活脱了轨。为了让你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我必须选择成为你最痛恨的人。

其实我们在商业街偶遇之前,我就接到了电话。政审通过了,6月24日正式上岗。

今天,是我穿上城管制服的第一天。

我叫许朗。我的父亲叫许建平,是那天带头砸摊打人的人。

我无法原谅父亲,但还是选择了步他的后尘。

对不起,大伟。我终于还是背叛了你。

就像我送你的这张CD的名字,后来我们都哭了。

可是只有哭过之后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

我很喜欢这段歌词:

我们开始懦弱,不敢再承担天大的秘密

我们决定坚强,却常常相信今天被诅咒

也许每一天的我们,都被命运安排

我们安静坐着,都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我们继续变老,就快变成不在乎的人

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吗?

说实话,你在晨星广场喊出“许朗是傅大伟的媳妇儿”这句话时,我就已经控制不住了。

我在电话那边对你说,我想你了。

可是大伟,你知道吗?

我最想对你说的,其实是另外三个字。

我不知道那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你会不会接受。

如果你愿意赦免我的罪。

如果你认为我,还有能被赦免的资格……

                          朗

                          2014.6.24』

----------*----------*----------*----------

读完了信,傅大伟才惊觉,虽然忘情时会不停地吻他,自己却从来对他没说过一句“我爱你”。

而许朗呢,每次自己毫无征兆地对他予取予求,他也只是将自己抱紧然后默然承受,从来没问过一句“你爱我吗”。

将带着泪痕的信纸折好塞回信封,他只觉得如鲠在喉。

这时父亲在客厅里喊他,他连忙起身,走了出去。

父母正在看电视,换台的时候又没了声音。于是把儿子叫出来求救。

傅大伟分析可能是机顶盒的问题。这个机顶盒已经用了快四年,延迟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经常出现换台之后下一个台持续沉默的事情。

电视正在放一部明明20集就能交代清楚却硬被抻成80集还要分季播放的时装偶像爱情家庭伦理剧。父母对这类剧其实也不感兴趣,只是放神探狄仁杰的那个频道此时正在插播广告,他们趁机换一换台而已。

男主角傲娇了快20集以后,终于发觉一直被自己欺负的女主角才是真爱。此时女主角已经心灰意冷想要离开,男主角追了上去……

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何况男女主角的演技着实太浮夸。字幕配合着他们的口型在屏幕下端跳动着:

我这就走了,你终于开心了吧。

谁说我会开心了?还有是谁规定你可以从我身边离开的?

你那么讨厌我,现在碍眼的人终于要在你眼前消失了。你还要怎样?

谁说我讨厌你了?

我留下你看着烦,我走了你又来追,平时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坨垃圾,现在又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你别指望我再对你说第二遍!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啊!

我爱你。

哈啊?

我说过,别指望我再说第二遍!

然后女主角就被男主角强吻了。

父亲摇了摇头,这戏太假。

还是换回去看狄仁杰吧。母亲说。

哦……你们等会儿,我重启一下机顶盒……

傅大伟连忙把机顶盒的电源关掉再打开,心思却全然不在机顶盒的故障上。刚才那出傲娇男主强行挽留女主角的系里,男主角某一句台词的口型,他貌似在哪里见过……

他想起了离开北京前两个人摸着黑迎来了2014年,窗外的烟花四散。然后许朗说自己喝高了,然后吻了自己,然后将手放到自己的胯下,然后……

所以说啊……老大,我,是,真,的,喝,高,了。

第二轮烟花的轰鸣,遮掩住了他说某一句话的声音。这句他没有听到声音的话,和方才男主角某一句台词完全同步。

我爱你。

然后,许朗就再次吻了过来……

傅大伟再次回到房间,如鲠在喉的感受更加严重。他坐在电脑前茫然地刷着微博,关于“锦城最美城管殉职”的那个话题,很多人都诚挚地缅怀他,为他点燃了祈福的蜡烛;也有一部分人质疑这是城管系统的一次炒作;甚至有所谓专业人士疯狂叫嚣那段视频是摆拍并列出证据一二三四;再就是愤世青年们只是单纯地对城管之死拍手称快:你说这帮狗东西会办人事我才不相信,全死光了才好。

发声的渠道多了,噪音也就多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做到人见人爱,包括金钱。

突然他想写点什么,一来单纯地缅怀他认识了十年的许朗,二来能暗示更多的人寻找他们认为靠谱的真相。

写着写着,他又想起了很多当初令自己疑惑的细节,现在再回头看,原来答案就在那里,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自己左手臂上的伤疤时,眼神十分痛苦……

他坦陈自己的父亲是城管后借故出去很久才被老三找回来,他的眼眶微红,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那个雪夜里自己用尽各种手段羞辱他他都没有流泪,是在看到那条捆住手腕和栏杆的长护臂,才哭得那么凄惨……

第一次撕裂他身体的同时向他施予语言暴力,他的回应只有一句随时都要断气一般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注视着那张因惨遭蹂躏而哭花的睡脸,自己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他,却尝到了血和泪混合的腥咸味道……

抱着因高烧晕倒的他跑向校医院的路上,分明听到他在自己怀里呢喃了一路的“老大,对不起”……

每次抱他,他看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深情的哀伤……

在得到他的允许,第二次从背后贯穿他的身体时,他摸索着将手覆上自己左臂的伤疤,并在上面落下了虔诚的亲吻……

……

记得刚住在一起那年下着大雪的北京冬夜,他被睡在隔壁的许朗的梦呓惊醒。他在噩梦中泣血般的哭喊他至今都记得:

我当然知道啊!

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资格,可我还是想待在你身边啊!!

求你了老大,给我个补偿你们的机会,好吗……

傅大伟没告诉过任何人,大三下学期他生日那天,他和当时交往的学妹女友在远离学校的一家爱情旅馆开了房。学妹有着让人艳羡的身材,纵情欢愉时会发出销魂蚀骨的呻吟。这种尤物按说是个男人碰了都把持不住,当她用嘴取悦他时他满脑子都是另一个人潮湿迷离却不放纵的眼神。当她骑在他身上狂浪地扭摆着纤腰,他在享受快感的同时却在想这个人可以没有高耸丰腴的胸乳,腰臀曲线也不必有太圆润的弧度,温润的声音只是发出甜腻的喘息就足够让自己神魂颠倒,哪怕和他一样身上长着用来传宗接代的物件也无所谓,只要那个人是他就好。后来他用自己能想到的各种方式忘情地冲顶的身下的学妹,意识里勾画出的,却全是许朗的模样。

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许朗那张回眸微笑的遗像是傅大伟拍的。那年春天的玉渊潭樱花节,他们夹在熙攘的人流里走马观花。突然他玩心大起地躲藏起来观察许朗接下来的反应,然后他看到许朗如自己所料地慌张起来,四下里张望嘴里喊着老大老大最后变成了喊全名,又询问路人有没有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皮肤很黑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小伙子,得到否定的回答他一脸失望,只好继续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张望,脸上的表情悲伤又寂寞。

突然身后有人喊他:许朗!

他连忙循声回望,表情慢慢变的舒缓。很快他又笑了,笑得一脸幸福和轻松。

这个笑容,从此定格在了傅大伟的手机里。后来他传给许朗说阅后即焚,没想到他会一直留着。

----------*----------*----------*----------

傅大伟把写完的那些凌乱却真挚的文字生成长微博,发送到各种他能想到的平台上去。在北京的卖场里曾经有个学生临促,学新闻专业的。她说传播学里有个理论叫“沉默的螺旋”,意见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见的增势,如此循环往复,便形成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另一方越来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发展过程。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于螺旋的哪一头,反正不管哪一头发展到最后的结果是总有一天都会被新的螺旋取代从而彻底沉默。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只是想在被取代之前,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在这个疯狂的自媒体时代,看到这篇长微博后会产生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会相信有人会质疑,有人会一口咬定他身后有推手团队并列出相当不靠谱的理由一二三四,还有些标榜睿智却总是怀揣着阴谋论的人,字里行间带着轻佻的冷笑:居然为土匪撑腰,兄弟您为了挣五毛钱也是蛮拼的要不要我扶贫请告诉我您的银行卡号?

他不认为许朗是以城管的身份殉职的,尽管彼时他已经穿上了城管的制服。他只是以一个城管家属的身份为了赎罪做了多年以前没能做到的事,因为冲下车前,他卸掉了肩章和袖章。

傅大伟想告诉他,他不会赦免他。

因为他根本没有罪,无罪又何来赦免?

硬要说的话,他的罪过只有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自己的身上。他本可以不执著于那些莫须有,活得更加轻松自在。

他一直都是那个清秀温润的许朗。从来都没有变过,今后也不会再改变。

CD播放到许朗在信中引用的那几句残酷的歌词,傅大伟听到了。

可是许朗,你是不是在刻意回避以后的事?

因为接下来的歌词是——

也许有一天的我,会给你一个亲吻。

也许有一天的我,会陪你回家。

也许有一天的我,

会说。

我爱你。

我真的想对你说出这三个字,可是你从来都不给我机会,也从不给自己留机会。

你都不在了,你要我说给谁听?

葬礼结束后的第10个小时,傅大伟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 2015.2.28 初稿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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