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花开(一):
猪蒡上的蔷薇花
第一次看电影《叶落归根》是在暑假旅游动荡的长途汽车上,漫长的车途只能靠看部电影来打发时光。看完后不太能理解农民工老赵为什么一定要把已经“走了”的工友背回故乡。当时总觉得如此夸张的手法实在不靠谱。
今年春天,一个春暖花开、小雨淅沥的夜晚,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新绿,突然有一个画面闯进脑海:小小的池塘上已经怯生生地探出几片嫩绿的荷叶,池塘边用茅草盖的猪蒡顶上已经开满了粉嫩粉嫩的小花。从猪蒡的东侧泥墙脚枝叶攀援而上,几根粗壮的茎爬上茅草顶后开始蔓延,深深浅浅的茎叶几近缀满前半个茅草顶,然后优雅地向着西北角慢慢隐去。总应感叹大自然的浑然天成,深绿浅绿的茎叶互相纠缠的那么自然,婉转的弧线总是那么的动人。淡粉色的小花,单瓣,越向花心中间花瓣颜色几近粉白,衬托出鹅黄色的花蕊楚楚动人。三朵、五朵占满枝头,在春日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细腻的质感,愈发显得明媚动人。一阵风儿拂过,在深褐色的茅草和旺盛的绿上,成百上千朵花的花瓣随风翩翩起舞,这肆意的青春总是那么令人动容……
想着想着就觉得美好,突然似乎顿悟为什么老赵要历尽艰辛把工友送回故乡?为什么离乡的人会带一捧乡土?为什么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因为那是一种在襁褓中就种下的情愫;那是一声在咿呀学语时就深深刻在脑海的乡音;那是一片在蹒跚学步时就沁入身体的赤子之心!几近周折,终归要寻一处身心的安宁所在!
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村傍水而居的四组,几年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年后,衰草枯杨,蛛丝儿结满雕梁。几次特意去看,确是看得满心荒凉。
记得小时候我家屋前跨过一片橘树田是发小于晓晓的家,一进五间瓦房前靠右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后面便是一个稻草和着泥巴垒砌而成的猪蒡(意为猪圈,菀坪话口耳相传的是猪蒡),上面盖着茅草,生活着一只整天呼噜呼噜叫的猪。于爷爷似乎觉得猪蒡这么好的农家肥旁不种点什么有点暴敛天物的罪过,在猪蒡一角种了一株蔷薇花。儿时的我们对猪蒡并不感兴趣,可是每年春天我们总会忍着浓重的猪味儿流连忘返于池塘连着水泥场的烂泥路。不大的池塘里,小鱼、小虾快活地生活着,它们也成了我们快活的源泉:抓小鱼,捕小虾,猪蒡旁挖土蚕子(菀坪土著语,意为蚯蚓)。然后自己居然会做鱼竿鱼钩去房屋西山头边的小河里钓鱼,居然还会钓到鱼,搞不清是鱼傻还是我们傻!反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完春天!
夏天是快乐最多的季节!秧苗已经种上一段时间,茁壮成长到我们小腿肚那儿了!这个时候会给秧田里上水(估计是大人觉得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制造点乐子),我们一小队人马在一个没啥太阳的下午,一人手提一个袋子出发了!沿着田埂一路向东南西北,进行很有成就感的劳动:捡田螺。秧田清澈的水下时不时会蜗居着田螺姑娘,有群居的,也有独居的,运气好的话晚餐加个菜是不成问题的!至今还在思考着我们队长哥哥的话,他当时走在队伍的第一个:“田埂上如果有蛇会咬第几个?”我们一片茫然,队长哥哥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会咬第二个,应该第一个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个走过去的时候他就明白过来了。”话音一落,然后就是一队人马像炸了锅,找到最近的大路做鸟兽散。
初夏的午后,等到一场雨下完,我们一帮发小又要集结出发了!这次是沿着小河走大路了。因为路旁有很多树,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鲜活的,枯朽的,当然我们还是最喜欢枯朽的,因为上面会有蘑菇。我只能感叹,生活真是出真知的,菌类就是在枯朽的木头上成长的。鲜鲜嫩嫩的平菇一丛丛地长在河边的树上,这种时候,身手敏捷的就是展现风采的时候了。三下两下爬上树,拽着根,轻轻一扯,一窝灰褐色的蘑菇就到手了!这个时候,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扮演一个出来散心的观众,但是看着就觉得很开心。走着走着,就到了别的村里,人生地不熟的,偶尔会看到别人家门口有一条两条看门狗,不知谁嘀咕一声,大家就像魂飞魄散了一样地疯跑,把人家的看门狗吓得大呼小叫。如果现在的学生练800米有这样一个情境的话,估计跑出来的成绩肯定是不得了的!
到了盛夏的晚上,吃过晚饭不管遇没遇上停电,都无所谓:因为没电视。大人们摇着扇子开始聊天,小孩看完明晃晃的月亮就没啥事了!然后就拿一个电筒到港边沿(菀坪土著语,意为河埠头)捉石蟹去了!晚上,河水清澈,河蟹在晚上似乎也是迟钝一些,一人打着电筒,大家屏息凝神,眼睛紧盯着水里石头上有没有八只脚的小动物,一旦发现,极为激动,又不能出声,紧捏着同伴的手努着嘴,示意这边这边,等到电筒终于弄明白哑语的意思,再由一人下河边抓。我们一路小人马走到我家屋后邻居的河岸边,他们家的河埠头下三级石阶,河水里搁置了一条长方形的石板,走下去洗个脚也是极好的!我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招呼打电筒的把灯光对准河里的石板,想先看看有没有石蟹。当电筒灯光顺着石阶照过去时,在第二个台阶上探出了一个深红色的小脑袋细长的身体,逆着灯光往上昂。一群人马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已经惊恐地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拔腿跑啊,跑啊!至此后再也没有去捉过石蟹了!改成,夜晚捉迷藏,在家家户户的橘树田里跑啊跑啊,踩烂了菜,挣破了网,撞上了树,摔得一身的泥夹杂着大人的骂声,像个小广播一样声音回荡在田野里。从此夜间群体活动歇业了很久,大家养伤的养伤,受罚的受罚,不在话下!
转眼到了秋天,小伙伴们的闲暇时光都被稻田给占领了。大人们捆好稻草把子,我们负责把它们堆在田埂上,这绝对是个技术活和体力活。这时,大人们一改往日的厉声责骂,完全是好的教育家的架势,秉承“好孩子是表扬出来的”原则,极尽哄骗之能事,傻乎乎的娃娃们可劲的堆啊,堆啊……伙伴们堆了一天的稻堆回到家别说玩,吃个饭都嫌累。后续还要和大人们一起堆脱了粒的草堆,堆得高高的,可有趣了!草堆着起火来也是大大的!被大人打屁股打得嗷嗷叫的!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年年岁岁年年,孩子们长大了,陆陆续续离开这个小村庄了……我们,那些年,思无邪,那些憨萌的年少时光,盛开在了猪蒡上的蔷薇花里,充满了生命的张力,率真,倔强又美好!
别院花开(二):
抖动的番茄树
在我十岁之前,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爷爷造的一进三间的瓦房里,屋前场地前面有三棵硕大的橘子树,一人多高,枝干粗壮,向四周散开,树皮纹理清晰,树叶油亮茂盛 ,夏天一群小伙伴在树底下过家家,荡秋千。正屋的西南角有两小间门朝东土墙砌起来的房子,一间厨房一间杂物间。它们和正屋间留了一条窄窄通往的西边小河的砖路,和村里的“主干道”交汇到一起。河边有一片小竹林,一直向后蔓延生长,长到了屋后,长到了邻居家的地界,正好也给屋后我们家的菜园挡了挡肆虐的西山太阳。
屋后的菜园是大人们的骄傲,菜园不大,一畦畦蔬菜各地划地为营,种类不少,修整地干干净净,鲜见杂草。在炎热的夏天,迎着耀眼的阳光正是展现蔬菜们青春靓丽的好时光:豇豆藤、黄瓜架、毛豆、番茄、茄子、辣椒,红红绿绿,大自然里鲜亮的颜色,干净又美好,很是养眼。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菜园在餐桌上可是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特别是炎炎夏日,黄瓜和番茄这两种可当水果可当蔬菜,在物资不是很丰富的年月里很是招人喜爱。
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午,爸爸下班回家吃完饭,走到西山头准备点了烟顺带看看菜地,这估计是他忙碌的工作中最闲暇的时光。这天天气很热,没有风,边点烟的档口发现离他最远的番茄地里有一棵番茄树兀自地晃动了几下,这大白天的,可是出了奇了!爸爸停下手中的活,朝四周看看,没有什么异样,继续盯着番茄地。过了一会,西里索罗一阵声响后,靠近的另一棵番茄树也兀自地都抖动了起来。拿爸爸的话说,这青天白日的,是怎么个回事?扔了烟,走进菜地,看到的画面真是哭笑不得: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孩躺在番茄地里,昂起头对准红通通的番茄屁股就是一大口咬下去,嘴里塞得满满的,然后躺在地上头枕着双手,可劲地嚼着,咕咚吞下,完了再昂起头再来一口。爸爸问他在干嘛?这娃抹了抹沾满番茄汁的嘴巴,还理直气壮:“没瞧到我在吃番茄吗?还问。”爸爸笑着问他:“你要吃摘了吃就好啊,干嘛躺在地上咬啊?”继续的理直气壮:“我不高兴,摘了多麻烦,这样吃多舒服。”……
话说这娃是后面邻居家的儿子,华哥,比我年长好几岁。那天被爸爸捉了现行后,拉着他找着他爸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得到的结果只是他家父母呵呵一笑,这娃是皮啊!简单一句,草草了事!晚饭桌上,听到爸爸和妈妈讨论:一句都没舍得说他啊……
慢慢随着年岁增长,华哥已然长成玉树临风的帅小伙了!论长相与刘德华也不逊色分毫啊!关键人家华哥是完全的素颜啊!写得一手好字:钢笔字,毛笔字都写得很潇洒(大人们这么评价)。画得一手好画,房间的墙上除了很多香港明星的画报,还有好几幅他用铅笔画的画,像真的一样,挂在墙上!我们一帮小屁孩一直是怀着膜拜的心情去他家欣赏墙上的作品的!除了赞叹还是赞叹。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素描!
一天傍晚,依稀记得,邻居家门口的场院里站了好多的人啊!孩子的哭闹,大人的谩骂,呵斥,络绎不绝。爷爷不许我去看热闹,只能在家剥毛豆。晚上听到饭桌上的新闻:华哥用剪刀剪伤了一个小男孩的小JJ。这可是人家家里的香火啊,要命的东西,这还得了!受伤的孩子爸爸领了一帮人来登门算账,最后这一地鸡毛终于在华哥父母的道歉和赔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中息事宁人。华哥不以为然,这才多大点是事情,“桃花依旧笑春风”啊!
又过了几年,放暑假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不知哪来的漂亮姐姐天天来我家西山头的井边汲水洗衣服,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葱白似的修长的手指,每天她来我家洗衣服我都蹲在旁边看她,看她洗衣服!后来她才知道是华哥的女朋友。过不了几个月,洗衣服的姐姐换了个新的,可还是那么漂亮!我在晚饭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讲给家里听,得到的回复是:吃你的饭!后来的后来,有好几位姐姐在我家井边洗过衣服,都是漂漂亮亮的!可是衣服好像洗的都不怎么样。这件事情也让我琢磨了很久……
再往后,我出去读书,放假回来,听到街坊邻居只言片语地散落下华哥的现状:吃公粮去了!原因是和几个伙伴拿把刀问过路的要了点钱。然后大家就感叹一下:那个时候管一管,不至于的!可惜了啊!
如今的华哥已是年过不惑,据说是依旧过着游丝般飘荡的日子,拿笔的手也生疏了吧?俊美的容颜也已不再了吧?拿好男人的标准来衡量估计得打到黑五类里去,可是回想起他,更多的是——无奈。一个翩翩美少年,却陨落在爱不释手的宠溺中。这一棵傲娇的番茄树如果当时在抖动的时候,牢牢地稳住他,好好地教而不只是供养着,终不至于零落成泥!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是会让别人给他上好这一课,只是代价过于沉重!有的时候果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别院花开(三):
沾满鲜血的塑料绳
瑕的命运分界点出现在她六岁那年。六岁前她是我们生产队里生活最富足的女孩。父亲在外做生意,总会给她带回来很多新鲜玩意,吃的,穿的都是我们队最时髦的。他们的生活成了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干活歇畔时聊天的谈资:“小梁是能干,瞧他穿的用的,那气势走在路上,连路边上的草都碍事,肯定是赚了不少钱的。”“老这么在外面,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就在有一年的春天,瑕家屋子西山头的河里,一条水泥船的船头站着瑕的妈妈,哭得红肿的眼睛,船头还放在一个大箱子,随着竹篙在水里一起一伏,河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水晕,瑕妈妈也离我们越来越远。毕竟是六岁的娃,瑕没有哭, 有点茫然,她跟我们说:奶奶说我妈妈要走了。河道里看不到船了,小孩子们又开始玩乐了起来……
慢慢地,瑕不能经常和我们一起玩了。穿的衣服也越来越不好看了,还脏兮兮的,头发被胡乱剪成了齐耳的短发,手指甲里也总是黑乎乎的。等到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时,我们一群发小兀自地在田埂上疯跑,瑕只能在油菜花地里拔草喂兔子,她奶奶让她拔满一个大箩筐才能回家。瑕只能在拔着草的间隙从菜花里探出个脑袋来看着我们,乌黑的短发上沾满了一层金黄的花粉,衬着白嫩漂亮的小脸,很好看,瑕就一直一直盯着我们,看着我们疯。
瑕也有疯跑的时候。盛夏的一个中午,日头毒辣辣的。我和爷爷在家晒收割回家的毛豆秸秆。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浅一声,深一声地随着热浪飘过来。我拔腿就跑出去看:生产队自西向东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瑕正没命的往前跑,一面拿袖子揩着眼泪,一面时不时一脸惶恐地往后面看。后面,她的叔叔正骑着他的新自行车追她,一脸畸形的笑:“快跑,快跑,被我追上就要挨打……”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田野里,自行车和一双小脚扬起的灰尘在土路上久久散不去……
瑕跟我是发小,我们很要好。瑕没有人给她买玩具和零食,但她总会送我不知哪得来的小玩意儿。我和谁闹矛盾时,她永远站在我这边,替我呐喊助威!有一天傍晚,我坐在爸爸自行车上回家时,老远老远地就听到哭声,随着车轮向前滚着,哭声也越来越近,路过瑕家的门口的一刹那,在大树下看到瑕的人影。 血腥的画面直扑过来:瑕背靠着大树站着,脚是脱空的,衣服上泥土泪水混成一团,一双小手高高举在头顶上,不对,是被绿色的塑料绳捆着吊—在—树—上,两只小手鲜血淋淋,捆绑小手的塑料绳面目狰狞,撕扯着手上稚嫩的皮肤,上面沾满了早已被风吹干了的红褐色的血迹……她被吊在了树上,她,不足十岁,到底是怎样的罪孽深重,要受到如此这般的“极刑”。爸爸把自行车停在家里时,我还是懵懵的,脑子里一直是那双鲜血淋漓的小手。恍惚中听到妈妈说:“作孽啊!才多大的孩子,没个人来管,小梁自己又不肯带在身边,那个时候就该判给她妈妈,也不至于受这个罪……”
瑕的童年就在干不完的活和挨不完的打中跌跌撞撞地度过了!初中没有毕业她就出去打工了!没过几年,瑕出嫁了!当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她,待嫁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瑕,还是那么的漂亮。当她踏出门的时候房间里所有人都掉眼泪了,只有她一个人是笑的,灿烂如花!苦难的童年阴影似乎都留给了身边的人!既然我们无力去改变,像她这样没心没肺地生活何尝不好?
瑕,六岁前是父母眼里的美玉;六岁以后,就如她的名字一样,别无选择地成了父母失败的婚姻里的一个黑点,他们都不愿去触碰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圆满,把孩子流放。叔叔的累赘,奶奶的负担,委屈的泪水,惊恐的眼神,鞭打在身体上的伤,烙印在心里的痛,统统要让弱小的身体来承担,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抚养。若干年后,父亲恻隐之心开始喷发,用金钱来填补父爱的漏洞,一种多么残忍的补偿!总是会觉得芸芸众生的婚变,是对孩子的判刑,爱的杀戮!
在我们农业伦理中,信奉儒家的规范,以至于当家暴出现时,周遭的人会忿恨,会怜悯,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忍,至多扼腕叹息。因为所有人的隐忍让这个明晃晃的虐待更加地有恃无恐。如果那时候有个声音来责问,如果那个时候有人去挡下拿着鞭子的手,是不是瑕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伤害?更多的眼睛也许就不会藏进那么多的恐惧!
别院花开(四):
飞来的小石子
岁月的车轮一无反顾地向着远方滚去,一道道车辙印烙在了路上;记忆的车轮却是不断地回头,回放那些曾经的过往,一点,一滴,镜头慢慢放大,画面越来越清晰,不要恐惧那是老去的征兆,那是因为我们在沉淀,往事才会心满意足地浮现。
孩子的童年只有在暑假里才会得到舒展,才会张扬,才会变得美好!忘记了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暑假,村里新给我们队铺了一条石子路,大大小小,各种形态,稀稀拉拉地铺了一地,大人们抱怨:还不如原来的泥路,骑车在上面颠得屁股痛。一个不知名的下午,我们依旧一群发小聚在一起找各种乐子。这回于晓晓小她一岁的表弟骏还有一帮更小的娃娃也跟着我们一起混。树底下打了一会弹珠,小把戏的我们觉得小小把戏跟着真没劲,一拔腿就跑,准备把他们给甩了。谁曾想,我们跑,他们也跑,追得可起劲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膈得脚痛,晓晓捡了个石头就朝他们扔过去,小小把戏们吓得直躲。这可有趣啦!我也顺手捡了个石头,边跑边回身,估摸着怎么也有个十来米的距离,嗖地一下小石子就飞了过去,巧也真是巧,现在回想起来我这身手真是了得,简直是打哪指哪啊!怎么没选进国家射击队啊!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晓晓表弟骏的脑门眉心,登时一股鲜血就涌了出来,顺着鼻梁往下窜,骏背砸得懵了,也没哭,拿袖子一抹,涂了一脸的血,看到血,他才开始哭了起来……白亮亮的石子路耀得我有点眼花,发小们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远,突然世界变得好安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怎么回的家。
看到煞白的脸,爷爷问我怎么了,我也不说话。突然,一个激灵,跑出了家,沿着熟悉的田埂,大路,田埂,一口气跑到了外婆家。看到外婆的脸我就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外婆吓坏了,一把抱着我,我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前后后。外婆安慰我:“么事,么事,你就待在这里,爸爸妈妈来了跟他们说,不要紧的啊!”有了这颗定心丸我终于放心了:起码不会挨打了吧!
我正趴在桌子边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大步流星地跑过来了,一进门,脑袋被外婆家土墙的矮门框撞得“咚”的一声响。一句话也没有,抱起我就往外走。我就知道这下彻底地完了,说好的“么事”呢!接下来的画面,像极了那时候流行的港台剧情节:爸爸扛着我往家里走,我奋力地朝外婆挥舞着双手,拼命想抓住外婆这最后一根稻草,哭着喊着:“外婆奶奶,外婆奶奶,你过来呀,你过来呀……”外婆紧跟着爸爸的脚步就出来了,一边朝我摇手,一边喊着我爸爸,可是外婆瘦小的身体哪跟得上爸爸的脚步啊!爷孙俩的哭喊声,混着爸爸啪啪地剁地声飘荡在田埂,大路,田埂,我家的小砖路上。终于到家了,外婆也到我家了,爸爸在门口放下我什么也没说。我朝屋里探了探头,骏的爸爸沉着脸坐在里面,爸爸走进屋倒茶,递烟,连声说:“安啊,前后邻居的,不好意思啊!真是难为情!孩子看的医疗费我来出!”骏爸爸没有理会爸爸的话,兀自地说:“小孩要还是要好好管管的,这么深的伤口以后肯定是要留疤的。要是砸到的是眼睛么样搞法?”爸爸尴尬地杵在那里,朝门外的我一瞪眼,厉声说了两个字:“过来!”我趴在门旁,当时真是魂飞魄散了,吓得腿直抖,立马明白爸爸这是要给我“好看”了,迟迟迈不开脚。后面的外婆一把搂着我(实在是抱不动我)。推推搡搡地进了屋,朝着骏爸爸赔不是:“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啊!倒也不是成心的,回头肯定要好好地说她。”眼见着我外婆在骏爸爸也不好再说什么,闷着头回家了!
“去,到你奶奶像前面跪着去。”爸爸也不朝我看,丢下这句话走了。外婆朝爸爸千叮铃万嘱咐后回家了!爸爸最终还是碍着丈母娘的面情,没有打我。那天在奶奶像前面跪了不知道多久,我也没有反省出什么来!估计是爸爸要苦苦我的心智吧!这个愿望没达到,估计是苦了他的心智:没打到我。倒是劳我筋骨了,等到他“赦免”我的时候,我站都站不起来!这都无所谓,反正在那时的我看来,没挨打已经是万幸了!我总得为我闯下的祸承担点什么。后来,爸爸妈妈买了东西去登门道歉的!这大概是我呆憨的童年里唯一让大人们跌落眼镜的一次作为。
那天以后的整个夏天,我基本隐匿在我们村的“江湖”了!孩子们知道我犯下如此大的罪行,估计大人们也教育他们对我避而远之,反正也没有人来找过我玩。
倒是很多年以后,再偶遇骏的时候,看到他额头上浅浅的“V”字一样的疤痕时,它像一支箭头直指着我,不屑地提醒我:这是你留下的。这支箭的伤一直住在心里,需要安抚!总觉得那个时候应该当面给他道个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总是我的过!
别院花开(五):
情窦初开的四姑娘
蒋勋说,《红楼梦》里描写的是大观园里的青春王国,一群八九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男孩女孩美好青春生活。这样一部文学经典巨著,十二岁,二十岁,四十岁,每个层次读出来的体悟不径相同,似乎十来岁的孩子去读《红楼梦》,这些小儿女的情怀,可能会产生很多情感上的共鸣。
可惜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连看书的氛围都没有,更不用提看经典书籍了!父辈们忙着农活,顾着温饱,孩子们似乎只忙着田家地头的疯跑:和伙伴玩得疯跑,被父母追着打的疯跑,疯跑的腿越长越长,心坎上的的那朵小小的豌豆花静悄悄地吐露芬芳!
是缘分还是巧合,还是送子娘娘施错了法,那一年,队里从南向北依着住家的顺序出生了四个女孩。邻居们的议论纷纷中,孩子们不经意间慢慢长大。柏是四个女孩中的老大,一头齐耳短发,细长的脸,细长的眼睛,细长的身体;瑜出生在夏天,和无锡的水蜜桃一样长着圆圆的粉嫩的脸,弯弯的眼睛,微胖的身体,一天到晚咯咯地笑着,不知道哪来那么的快乐;芜是第三个出生的女孩子,总是觉得她父母这个“生产厂家”对“出厂产品”不太负责任,尽是些糟粕遗传给了她,以她自己的审美标准,得是回炉重造才能看得顺眼一些。带着这种想法,以至于她看到的东西都不太顺眼,从早到晚都蹙着眉;瑕是漫天大雪中出生的,凝脂似的皮肤吹弹可破,一对远远黛山眉衬得一双明眸格外璀璨,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纵使因为一直干活脸上总是糊得黑乎乎的,也不影响大人们评判她是四个姑娘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因为瑕一直要帮“家里”奶奶干活,所以很少有空出来玩耍。只是在田里偶然碰到他们,也只能是远远地看着她们疯跑。她也有一次也跟着疯跑的,结果是被奶奶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打那以后,他们在田埂上疯玩时,她只顾砍草,心却是早跟着笑声跑了几个来回了,那三个娃却是再也不敢走近一步的:瑕奶奶朝着田野里放过狠话:下次谁再来找瑕,试试看?
又是一个油菜花肆意开放的春天,甜腻腻的花香总会让人心生美好。柏、瑜、芜三个娃一人编了个菜花环戴在头上在油菜花里躲猫猫,乐了一会儿,就看见瑜忍住笑,朝另外两个招手,示意她们轻悄悄地走过来。三个沾满油菜花的头蹲在一亩田的梗上,隐隐约约地听到另一头的地里有两个人在聊天。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
“你爸爸妈妈不找你吗?”
“管他们呢!”
……
“哈哈哈,你们在干嘛?”两个人的聊天被笑声打断。三个女娃顺着田埂,冲到了油菜田的这一头。果然是瑕,还有一个不认识。瑕蹲在田埂上熟练地砍着油杆间的嫩草,瑕身后的大路边斜坐在树下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一只手里拎着一根狗尾巴草,草茎咬在嘴里,“狗尾巴”在嘴边不停地扭动着。看到突然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三个人,瑕和小男孩傻愣愣地呆在那里。三个满头菜花的女娃,看到一张陌生的,关键还是一张漂亮的男孩脸庞,也傻愣愣地钉在了那里。还是瑜最先反应过来,只是动作也开始扭捏了起来,不好意思的扯下头上的菜花环,望着小男孩,问瑕:“瑕,这是谁啊?我们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两个女娃也跟着扯下彩花环,抖落身上的菜花。瑕也反应过来,一边指着远方,一边说:“我也不认识,刚从大路那边走过来的。”男孩放下嘴里的狗尾巴草,警惕的眼神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低下头再也不做声了。瑜和柏不相信,走近男孩身边,问他是谁?从哪来的?男孩手一撑地,支起身体,起身就跑。瑕望着她们,咯咯笑起来:“你们把他吓跑了!”三个女孩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
等到三个女孩笑声越来越远时,小男孩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瑕一脸吃惊:“你怎么又回来啦?”男孩又往树下一躺,说:“不想跟她们说话。”瑕问:“为什么?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和我一样大!”男孩望着天空,头枕着手,叹了口气:“她们长得不好看!”瑕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加快手里镰刀割草的速度。头一次觉得有人在夸她长得好看,心里甜甜的。瑕一边砍草,男孩一边说着他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瑕默默地听着。篮子里的草满了,瑕朝着男孩说:“我要回家喂兔子了!你也走吧!”说完挽着提篮,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男孩也不做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到了瑕的家里,瑕自顾自去喂兔子了,男孩倚着院子门就站在那看瑕喂兔子。正巧,瑕的爷爷从田里回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院门口站着的这个男孩,走到兔子窝前问瑕男孩是谁?瑕一看是爷爷,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抖抖索索地把原委说给爷爷听:男孩赌气离家出走的,稀里糊涂跑到了我们队里,碰到了瑕……不曾想爷爷竟然没有打她,把男孩暂留在了家里,让儿子跟镇上派出所联系。往后的两三天里,男孩就像瑕的影子一样,瑕走哪,男孩走哪;瑕干活,男孩蹲在边上看瑕干活。因为男孩在,家里人对瑕也比以往客气,不骂也不打,这种待遇瑕是过年时候才有的。两个人说说闹闹,久违的笑容在瑕的脸上荡漾,蓝天白云,灿烂一片油菜花海,日子温暖又美好。瑜她们天天找着理由来找瑕玩,衣服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说着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瞟着小男孩。小男孩在她们来的时候就低着头,不做声,直到她们无趣的离开!第四天一大早,就有一辆小车到瑕家门口,下来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在民警的指引下,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小院,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男孩一把搂进怀里……不一会儿,男人带着孩子走到车子边上,紧紧地握住送行的瑕爷爷的手,民警也和瑕爷爷挥手示意,院子门口早就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乡邻,瑕爷爷僵硬的脸上挤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腰杆挺得直直的,满足的神情溢于言表。大伙目送车子慢慢开走,再叨叨了一会都各自散了。瑕从头至尾蜷坐在院子南边的草堆旁,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间或倔强地揉揉眼睛……
瑕平淡无奇的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彩虹随着男孩的离去也渐渐消散了!慢慢地,生活又回复到了往日。豆蔻的年华,心里盛开的那朵豌豆花,像一只小小的紫蝴蝶轻轻地落在瑕的头上,风儿一吹,慢慢弥散开去,丝丝缕缕的情愫却已缠绕心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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