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奶奶喜欢上了织围脖。
她翻箱倒柜,搜罗来全家的旧毛衣,旧毛裤,我小时候不能穿的衣服,大致的洗一洗,晾干,拆成五颜六色的毛线团,然后两根细针,就这么孜孜不倦的织了起来,成品堆满了半面墙。这个是给我爸爸的,那个是织给我妈妈的,这个绿色的长围脖是织给我哥哥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给我的。
奶奶一边织围脖,一边喜欢叨叨一些她过去的事情,那些存在于历史书上的场景,在她的念叨下,仿佛让我身临其境。
奶奶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她从未和我们讲过战乱,她只是告诉我,她读过书,那时的民国鼓励大家读书,去读书的小孩每个月都能领大米吃。但是她只读了九天,就不疾而终了。我猜想一定不是她自己的原因,谁不想多赚一些大米呢?她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只是随波逐流。这九天她只学会了一到十的罗马数字,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大小天地等等简单汉字。我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就把她会的这些知识全部教给了我,一笔一划的在手心上教我写字。长大之后,也一遍遍的叮嘱我,好好学习,多读书。奶奶当了一辈子的文盲,唯一的愿望大概就是我考上大学。
念书之后,奶奶的爱就逐渐变成溺爱。可能是隔辈亲,可能是她吃了太多的苦,只想让我拥有所有的甜,也有可能是,读书在她眼里,真的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冬天的早晨,奶奶会把我的校服提前放在暖气上,秋衣秋裤一些贴身衣服放在被窝里暖着,零下的早晨,我的身上却全是热乎乎的。水也是热乎乎的,奶奶总会给我装一瓶温度刚好的温水,一路上可以暖手,到了学校之后还可以喝上一口温热。可惜,我从未喝过。
小时候我依赖奶奶,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总是要把手放在她的身上或者耳垂上,感受她均匀的呼吸慢慢睡去。长大了一些,我被奶奶四面八方的爱裹挟,我只想逃离。
我宁愿在家门口吃一碗五块钱的面,也不想回家吃午饭。我宁愿花一块钱吃一根烤肠当早餐,也不愿吃奶奶一大早热好的饭菜。我开始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奶奶的唠叨在我耳朵里穿过,好好学习四个字变成限制我自由的枷锁,我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奶奶好像也开始变得沉默,她开始默许我的一些行为。看课外书,临时补作业,和朋友出去玩。即使她不默许,我也总有理由来搪塞她。我对奶奶的欺骗没有任何负担,因为太轻易。因为她是文盲,我总可以在她面前明目张胆的补作业,看课外书。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非常聪明。
初二那年,班里开始流行织围巾,我买了几捆毛线和粗针,回家拜托奶奶教我织围巾。奶奶似乎难得的开心,一遍一遍的教着,看着。我做事总是没什么耐心,织了几天便倦了,奶奶便替我把剩下的织完,于是这一年的冬天之前,我有了韩剧女主同款的红围巾。
是了,好像从这时候开始,奶奶像是重新找到了她的使命,开始织起了围巾。只不过她不舍得买毛线,总是用旧毛线,针脚密密的,戴上还扎脖子。爸爸是从来没戴过围脖的,但是奶奶也乐此不疲的给他织。家里所有人都会有一份或者多份,但他们从来没戴过,也只有我会选几个舒适些,颜色好看的来搭配衣服。每次我要选围脖,奶奶都特别开心,卖力的推销她的“作品”。
奶奶有心脏病,早些年的时候还喜欢带着我到处走,春天去摘野菜,夏天去书店乘凉,秋天去以前的邻居家串门,冬天就猫起来困冬。后来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下楼都会呼吸困难,半夜也经常惊醒,爸爸总是半宿半宿的陪着,速效救心丸的药味也总是淡淡的萦绕在我鼻间。
于是,一双针线,一个电视,一间小屋,一个老人。她总是这样过完一天。
奶奶的陪伴总是离我太近,近到我总是忽略。直到那一天,我彻底失去了,才明白,愚蠢的一直是我。
刚上高中的秋天,因为离家远只能住宿,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我倒没有在乎以后的早上是不是再也没有热乎的衣服穿。直到我天真的以为回家就能看到奶奶,却碰上了她的灵堂。我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了什么。
上次碰面,奶奶嘱托我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那句老掉牙的“好好学习”。像是冥冥中注定了一样。这四个字从我的枷锁变成了咒语,我一夜之间长大了,在大哭过一场之后。
奶奶下葬后,属于我们的房间突然空了,除了那半面墙的围脖和还没织完的毛线。我抚摸那半截的围脖和牵扯的毛线团,觉得她还在,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这根毛线牵着。我总是会幻想,她还在屋子里的窗口望着,等着我放学,看着我回家,等我到家后再迫不及待的数落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贴着墙根走。”
可是总会醒过来的,我除了守护她的围脖和应验那四个字,似乎做不了别的。
我开始明白在零下十几度的早上穿一件热乎乎的衣服是多么舒服。温水不是自己倒好的,饭菜不是自己跑上桌子的,衣服也不是自己就能干净的。可我从不珍惜,也从不感恩。
我们的关系就像毛线团和围巾,一半是成长,一半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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