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哥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老家的村庄已然被滔滔黄水淹成一片海。
最浅的地方,水没到成年人的胯部,水流激越,年富力强的男人也只敢短距离地小心挪步,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被洪水卷了去。
我家地处鲁中,标准的内陆地区,四面环山,会水的很少。况且这种情形下,会水也没用,呛一口就很难缓过来,不比平缓的河水。
断水、断电,汽车被冲跑,老幼都出不来,被困在房顶。只有铲车等重型机车可以出入,也是摸索着趟水路,因为谁都不知道湍急的水流下都掩藏着什么东西。
我的家人搬去了城里,平时很少回去,这时也急得不行。我家老屋虽然也有满满的家什,但东西没有亲戚更让人牵挂,确保他们平安无事才放下心。
有生的记忆里,灾难从没光顾过故乡。那里水土滋润,生活安稳,百年无恙,可是害人的正是这种过度的安全感。
年轻人往城里迁移,老幼病残留守村庄。垃圾填埋了河流,庄稼无力耕种,肥沃的田野被辜负,种成了一片片树林,吞没了房屋,增添了一些阴森。
昔日村中土豪为了炫富,刻意抬高摆阔的大门,早已辉煌不在,户户门脸都蒙了一层灰,只有春节这几天才能勉强打起点精神。
她已经和我童年记忆里截然不同了。
那时候村子夹在两条清澈的大河之间,上游来的水,沿河而下,绝不会打扰村庄。
地里黄瓜茄子西红柿,想吃什么就去摘,不管谁家的,反正永远吃不光。
雨后遍地都是碧绿色的小青蛙,蹦蹦跳跳,让你一出大门无处下脚,生怕不小心踩到这些可爱的小东西。
盛夏的玉米地里,总是散发出一股清甜的味道,让人嘴里生津,总想折一根玉米秸秆,咬上一口,看看甜不甜。
没错,玉米秸秆,就是我们的甘蔗。
青蛙、蜻蜓、雨燕、蝉、萤火虫、蝈蝈,都是夏天的宾朋。
甘甜的泉水日日夜夜叮咚不息,漫过井口,汇成溪流,滋养着男女老少。
街上三五成群的小媳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破口痛骂,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男人光着背蹲在一起抽烟,偶尔聊上一两句。
那时的村庄还年轻,如今生命力骤然衰减,变成病入膏肓的老人。
洪水是跟利马奇有关系,但直接原因却是上游水库泄洪,如果泄洪道流畅,是不会发生水灾的。
无奈,村里的泄洪道早就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怎么消失的,没人关心。
每个子女都拼命攫取,哪管母亲能否受得住?
直到她轰然倒塌,人们才知道安全感也有用完的一天。
时隔几十年,我很难记清她年轻时清晰明媚的面孔了,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太怀念童年,偷偷对记忆进行了美化,还是她本来就那么美了。
但不用质疑的是,我们肯定是最后一代怀念她的孩子了。
我们之后,都充满了嫌恶——她不伦不类,不是田园,也不是城市,更算不上介于两者之间。
我们逃离,是因为闭塞;他们逃离,是因为厌恶。
所以,我们这一代,是最后爱过她的人。
当最后爱过她的人渐渐遗忘她,她的生气也就消失殆尽了。
我很想拼命留住一些记忆,可惜我再努力去想,也只是零星碎片了,无法拼凑起完整鲜活的模样。
村里才人辈出。有画家,画过大海,画过沙漠,唯独没有画过生养自己的村庄。
我们叹息,要是能在画里再见到儿时的村庄,该有多亲!
读到村里年长的知识分子写的东西,逐字去抠那些文字,出现大西街,出现当铺街,出现某条熟悉的胡同,会惊喜地在脑图里搜索定位,找寻相关的记忆。
可惜,都是模糊的,只恨他离我童年生活的地盘太远。
我也可以写啊,可是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美好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我怀疑自己也曾刻意忘掉她,屏蔽了这部分记忆。
为什么?
因为早年贪慕虚荣的年纪,嫌弃她的寒酸。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其实不然。
我肯定嫌弃过她,像那个画家,记忆中全是童年的贫穷和闭塞,不愿以她为美。
但是,过了某个年龄之后,你接纳了自己,也接纳了她,却全世界都寻不着她的浮光掠影。
我很佩服史铁生,他最懂得遁入天地万物,窥探自己的心魂。一草一木,每一丝美好都不舍得辜负。
关于故乡,他是这么说的:
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很惭愧,这种心情,我一直没有。
不过我肯定很幸运,因为她给了我一个最难忘的童年。
千里之外,向她致敬:
祝她和父老乡亲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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