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在北京的一家小公司,开发岗,工作还没几年,与刚毕业那会相比工资已经翻了两倍。我还记得上次见面他喝的昏天黑地,在烧烤的烟熏味里拍着桌子,指着老天爷嚷嚷上天对他不公——一晃两年多过去了。这次听说我路过北京,他便邀请我一起吃饭,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下来。
气味浑浊的风在地铁车厢里游荡,我独自坐在一排没人的座位上,时间刚过五点半。
“我今天跟领导请示了,准点下班,出站口见!” 他两个小时前发来消息时我还在高铁上,几个小时的旅程让我的腰有些酸痛。我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硕大的玻璃让车窗外的风景一览无余,列车已经驶入了北京,高高低低的平房成片闪过,灰头土脸显得十分冷漠。偶尔驶过主干道,不知道是不是高铁速度太快产生的错觉,路上的汽车都像是在蠕动。正当我望着外面出神,突然身后有一个声音说话了,听起来已经上了年纪:
“北京啊,多少人在这迷了路。”
我惊讶的转过头,却只看见了一个身影向车厢里走去。正巧此时我的手机响了,看完朋友发的消息,我匆匆回到座位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换乘地铁。
地铁忠实的在每一站停靠,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却始终没人在我身旁坐下。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出了站,刚过出站口,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挺快啊,我也刚到。” 没等我走近,他就迫不及待的打招呼,声音盖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声,我朝他紧了走几步。
“嗯,路上没耽误,直接就过来了。”
“走吧,想吃啥?”
“我都行。”
“吃点简单的行吗?那边有个吉野家。”
“行。”
我随他走在大街上,阳光正渐渐隐去,多少刮起了点风,我把外套的拉链拉了拉。
“我就住这附——阿嚏——” 话没说完他先打了个喷嚏,“附近。”
“不错啊,离地铁不远。”
“租个合适的房子太难了,我找了俩星期,不过嘛,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租的这个没用中介,省了不少。” 他语气里带着点洋洋得意的味道。
“怎么租到的?”
“最朴素的办法,那天我路过这个小区,门口有个广告板,正巧上面贴着招租的广告,让我看见了。怎么说呢,有点运气的成分,房东岁数不小了,不太会上网。”
“你说,不会上网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有点后悔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但是说出的话收不回来了。
“不会上网多不方便啊。”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
有时我会在遇到那些不会上网的人时想这个问题:等最后一批不依赖互联网的人离开了,这个社会会丢失些什么呢?某种浪漫?某种坚持?还是某种价值?
“到了!前面就是。”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个商场的底商除了吉野家还有一家银行和一家麦当劳。
“十到零下五度,今天夜间有大幅度降温。” 路过商场时,显示屏正播放天气预报。
一对男女与我擦身而过,“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 男的眼神里充满渴求的对女人说。 “我也想留下,但是明天还得上班,早上来不及——” 一阵风吹散了女人的头发和剩下的话。我和朋友匆匆躲进吉野家的大门里。
“随便点。” 他很大方的说到。
我点点头,点了一个套餐,他同样点了个套餐,又加了几个小吃,最后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小桌子,两个人吃绰绰有余。
“还真饿了,” 他搓了搓手,递给我筷子,“就不请你上饭店吃了,点餐再等上菜啥的太慢,要是不够你再接着点,喝饮料吗?”
“不了,不了,这不有汤么,挺好。” 我忙答道。
我把米饭和浇在上面的肉汁拌了拌,用勺子送了一大口到嘴里,吃东西的愉悦感这才让我想起上炖饭只是早上的一个煎饼。虽然鸡蛋汤是开水冲调的现成品,但是味道却着实不错。几口饭下去,身体暖和了起来,我抬头看看他说:“最近怎么样,听说买房了?”
“买了,不买怎么办,贷了一百多万。”
“老家买的?”
“可不呗。”
“你老婆还没来北京?” 我想起上次见面时他刚结婚不久。
“不来了,怀孕了,还有俩月要生了。”
“恭喜啊。” 我附和着。
朋友叹了口气,从碗里捡出块辣椒丢在桌子上,“累啊,欠一屁股贷款,又要生孩子,我老婆也不挣几个钱。”
“你别说人家,不错了,当时你没房,她愿意跟你结婚,真的挺难找的了。”
“当时我也是一腔热血,发誓要好好养她,我现在这不在北京没日没夜的干,我真是爱她,我觉得值。可是,说不明白为啥,渐渐的我老想这么个事——活着到底为啥?”
我俩都沉默了。
嗡——,我的手机响起,接完电话我的目光回到他身上。
“你手机多少钱买的?” 他唐突的问。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用意便如实回答,“四千多,怎么了?”
“你知道四千多在地球另一边还能买什么吗?”
“什么?”
“一把Glock和100发子弹。” 他压低声音避免被傍边的人听到,同样的,也让他的话平添的几分惊悚。
就在我还思索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时,他接了下去,“我看过一部纪录片,采访持枪者为什么留着枪,有个人是这么说的:有一把枪在身边让他觉得心安,不是要自卫,而是因为有了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虽然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扣动板机,但是就是觉得安心。” 他低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如果有毁灭世界的按钮,你按不按?这个问题幼稚吗?不幼稚,一点也不幼稚。每个人对这问题的回答给了他生活里一切问题的答案。”
我楞楞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挤出句话:“兄弟,人家加班摸鱼,你加班都思考人生了吧。”
他笑了笑,端起碗喝了最后一口汤。
“说到加班,现在还多吗?” 我问他。
“多,他妈的怎么能不多!”
“你现在多久回趟家?” 我又问他。
“多则半个月,少则一个星期,还好离得近,拼个车就到了。”
我点点头,说:“你怎么打算的?这么干下去扛不住吧?”
“为了贷款,再忍几年,还的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我老婆早想让我回去,不过当时买房时我坚持买个大的,我觉得我还能再拼几年。”
“别太拼了,悠着点,身体是本钱。” 我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待会儿还是?”
“有急事么?”
“没。” 我摇摇头。
“咱们溜达溜达去怎么样?” 他问。
“去哪?”
“过一个路口那边有个鬼市,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是基本天天加班也没机会,今天正好有空,去玩玩?”
鬼市我听说过,如今更像跳骚市场,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少,反正今天晚上无事可做,不如去看看。走过一个路口到了鬼市门口,我看看了表时间刚好八点。可以看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灯光昏暗。我和朋友一头扎进人群,摆摊的人点着小灯,闲逛的人有的自己带着手电筒,看起来还有股专业的架势,大概是经常来的人。摆摊的人不少,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真有假。我知道看起来像古董的东西都是做旧的仿品,还有只卖几十块钱的首饰,甚至还有个摊主摆了一地的儿童玩具,不过价格倒是不便宜。
“呦,看这个!” 他隔着几米远招呼我,手里拿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个BP机,地上纸箱子满满当当的各个品牌的都有,纸板上写着“十元一个”。
“用过吗?” 朋友问我。
“我哪用过,我有钱买这种东西时BP机早不流行了,最早我用的是诺基亚。”
“诺基亚有!这个,二十一个。” 摊主插话。
“不了不了,我不是那么怀旧的人。” 我摆摆手。
“人早晚都会怀旧的,买个留着,以后想买没有了。” 听了我的话摊主继续说。
“这还能开机吗?”
“能开,我都试过了,就是电池不行,得插上充电器。”
我看了看,正好看到我当年用的机型,就掏了二十块钱买了下来。
“这人挺会做生意。” 朋友说。
“是啊。记得有个笑话,说两个人在九十年代偷了一车厢的BP机藏了起来,结果被抓了,拒不交代藏匿的地方,准备蹲完监狱出来挣大钱,没想到蹲了二十年出来BP机已经没人要了。你说这么傻的人怎么偷来的BP机?”
“哈哈,谁知道,” 朋友笑了笑,“他们要是偷了几套房子结局就不一样了。”
我和朋友继续漫无目的的东瞅西看,一座神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大约半米高,摆在两个摊中间的位置。黑暗里看不清颜色,但是尘迹斑斑,端坐着手里捧着金元宝,身形富态,目光祥和。虽看不太清,耳垂却闪着亮,像是被人们摸久了磨出了金属的光泽。
“这个挺有意思。” 我拉住朋友,俩人蹲下打量这尊神像。
“像是个财神。” 我说。
“这个怎么卖?” 我问右边的摊主,摊主摆摆手,意思是不是他的。我又问问了左边的摊主,也摆了摆手说:“不是我的,我来的时候就摆在这了。”
我看了看朋友,他看了看我。
“咱们也摸摸耳垂,许个愿,算是拜拜财神。” 我提议。
朋友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财神闪着金光的耳垂,嘀咕了句话。我也照他的动作摸了摸,许了个愿。
“你许的什么愿?” 离开神像后我问他。
“这能说吗?说了不灵了吧。”
“没这种说法吧。”
他摇摇头,对着天上吐了口气说:“我的愿望还不简单?就是还完贷款呗。”
我深吸一口,对着天上吐了一口更远的气,“会实现的,至少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财神。”
时间过了九点,涌进鬼市的人越来越多,此时来的大多是年轻人,有三五成群的,有情侣结伴的。大部分区域我跟朋友都逛了个遍,双腿有了疲劳感。
“差不多逛完了,要不走吧?” 我说。
“行。” 看样子他也倦了。
出了大门口,朋友点上烟,陪我向地铁站走去。此时此刻,异样的事正在发生。
“你觉得冷么?” 他突然问我。
“冷?” 经他的提醒我才觉察到手冻得发痛,我抬头环顾四周,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我想起今天的天气预报,今夜果然降温了。
“奇怪,怎么这么安静?” 我说。
他停了下来,前后张望,“是有点不正常,从来没见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不会——”
“不会什么?”
“鬼市真有鬼吧?”
“别逗了,咱们都是无神论者。”
“无神论刚才不还是拜财神?”
“那不一样,财神——” 突然背后一阵强风把我的帽子吹了起来,我急忙闭上嘴。落叶卷着尘土横扫了整条大街,阵风过后,听起来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风铃的清脆的响声,几声脆响之后,四周恢复了安静。
叮——,朋友的手机响了,我俩面面相觑,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点亮,他一动不动看着屏幕好像变成了蜡像。
“怎么了?” 我小声问。
“我——的——贷——款——还——完——了。” 从他颤抖的声音里我分辨出他的话。
我也愣住了。
唰——,一辆汽车从路上驶过,城市恢复了噪音。
许久,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突然他拔腿就跑,向着鬼市的方向拼命甩动胳膊,我紧紧跟在后面。他冲到神像曾经所在的位置,现在却空空如也。
“真见了鬼了。” 他呼哧着,弯着腰,双手拄在大腿上。
“应该是系统错误吧,这事太邪乎了,贷款怎么可能会自己还完?” 我说。
“过两天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他都没说话,他表情忽而严肃忽而窃笑,我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只是,但愿这是件好事,我心想。
十几天之后,他打来电话。
“喂?”
“我跟你说,贷款真的还完了,不可思议吧?” 他压低声音但是抑制不住兴奋的说。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既然贷款已经还了,准备回老家?” 我说。
“嘿嘿,回啥老家,我不得爽爽,我买了辆车,dream car,奔驰 A45 AMG,你知道我馋了多少年吗?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戏了,没想到,哈哈。”
“这车挺贵啊。” 我感叹道。
“是贵,不过我拼两三年就还清了,而且你知道我现在没事去哪么?”
“鬼市?”
“对,我觉得我又见过一次神像,可是一转脸就没了,你说,万一我能再求他一次,把车贷也还了,那我就真知足了。”
我默不作声。
“喂?喂?”
“这世上有两种人,” 我对他说,“一种总是在乞求遇上好运,另一种则总是乞求不要遇上厄运,然而遇到好运还是厄运的机会是相同的。”
“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问过我,活着为了什么,现在你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吗?”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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