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大戏~姑苏城仁清巷里发生的故事则是这部大戏的序幕~曹雪芹在神话里踌躇了许久,终于把笔锋移向了现实~现实真得有令补天多余的那块石头和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的荣华富贵么?红尘真得是一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么?
曹雪芹匠心独具,用一个平常的人间故事作出了回答~这就是贾雨村和甄士隐的故事~充满了悲剧色彩的故事,大悲剧尚在风起云涌,小悲剧已令读者触目惊心~以小悲剧为大悲剧垫场,这是怎样精妙的构思~读此小悲剧,已令人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之凄恻,作者之笔,剜心刺骨,锋芒毕露矣~
(一)葫芦庙旁,有一乡宦,曰甄士隐,乃是本地之望族,谓有钱有地位之富贵人家~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作者认为此人乃神仙一流人物~神仙?作者写到的,乃是到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姑处去挂了号,欲投入人世造历幻缘,了结了风流公案的风流冤孽们,作者以点来带面,带出的三生石畔,神瑛绛珠还泪传奇,其实也暗示了其他风流人物投入人世的缘故,亦是为了偿还情债~神仙亦免不了情之诱惑,而甄士隐似乎比神仙还超脱,只少没什么情感上的糾葛~作为尘世里的人,甄士隐必然有红尘里的烦恼,年过半百膝下无儿,真是美中不足~但士隐似乎并未因此而惶恐不安,他惯养着三岁的女儿,是一个充满了温情的父亲,喜欢抱着女儿游玩~妻子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这本是一个多么平静而幸福的小家庭~而幸福的士隐最惬意的时光,莫过于手卷抛书,伏几少憩了~这场景令余过目难忘,感慨万千,一个读书人最幸福的时莫过于此。
~没有俗务缠身,没有杂事分心,读到人倦,书与人同入梦,多么美妙的场景!~
如果再做一个美梦,梦中再吟出几句佳句,该又是怎样美妙?士隐果然有梦,梦见一僧一道,且听见了那一僧一道的谈话,整部书的故事轮廓在士隐的梦里诞生了~士隐看见玉上四字:通灵宝玉~玉乎?石乎?梦乎?醒乎?真乎?幻乎?吾一时不能自决耳?~梦中对话,二仙曰: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耳!~火坑又是何物?红尘耳~这一僧一道与那多余之石神瑛诸人的看法势同两极。大众看见的是色,是现象,而二仙看到的是空,是本质~无论神仙也罢,俗子也罢,看不透,便是执著,便是贪嗔痴~神仙要轮回,是因为身虽解脱,心却无解脱。世人吃尽苦,是因为身心都被六尘所蒙蔽~红尘即火坑的判断,流露出作者批判现实的勇猛与锐利~
目光如炬,洞若观火!锐笔如刀,刀刀致命!~梦中醒来,士隐但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那梦已忘了大半~这一笔处理的极为妥贴,符合常情,此处缓笔写士隐梦醒,看景,观女儿,抱女儿游玩,去看那过会的热闹,人世间的烟火气在纸上漫延开来,此时读者大有“意少舒,稍稍正坐”之感~我读到此处,不忍往下读矣,只怕士隐的幸福早早消失~然,作者雷霆之笔,呼啸而来~梦中的一僧一道,竟谈笑而止~读至此处,不妨掩卷沉思,此时你若是士隐,该是怎样心境?作者之笔,看似平常,却总有变幻莫测之神妙,令人大惊,大惑,大悲,又大悟矣~细读此回相遇,有三点最妙,先是那僧大哭,质问士隐将那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抱着作甚?并说:舍我罢,舍我罢~读至此处,读者诸君一定会同士隐一致断定,那僧说得是疯话,不去采他,且不耐烦~这是人之常情,亦是现实心态~
作者如此处理,有其良苦用心:一点士隐仍未看透;二照应前文二仙欲度化风流冤孽之事,暗指英莲乃一半落尘的风流冤孽之一,且为后文金陵三十六钗年龄之差异作了交代;三是为英莲(包含甄家)不幸命运做了伏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士隐欲回家中,那僧又念出四句“言语”,士隐是读书人,听出了僧人话里的机锋,亦不免紧张起来,欲问二仙来历~道人言,你我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在北邙山会齐,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三劫后作何解?为何在北邙山会齐?为何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在我看来,这几句亦是大伏笔,曹的完整创作架构里,这三个问题肯定会有精巧的构思,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即便如此,我们亦可断定,曹公开首一句神仙一样人物,却非等闲恶俗之笔~至少士隐亦有神仙前身,此番亦是历劫而来,意味着士隐在红尘里的孳债仍未还清,还未到自了自悟的时候,同时意味着,士隐对雨村的资助,财产被封肃的巧取豪夺,都是上一世欠得债,必须偿还清,方能离苦得乐,如同黛玉之还泪~一僧一道与士隐,谁是镜外仙,谁是镜内仙?士隐与雨村,谁是天上仙,谁是俗世人?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面镜子,红楼里的人物之间的这种虚像与实像、真像与假像的这种一一对应关系,的确是曹公匠心独具处~
这种关系,曹公曰:真作假来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最坏的社会环境莫过于真假有无已完全丧失了评价的标准~
曹雪芹的眼光是历史的眼光,当然也是文学的眼光~
——by 我在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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