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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最后两年是与我生活在一个房间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小日记本上写完了自己的自传,然后把小本子交给我保存(见文后照片)。
那两年爷爷在夜里经常做梦,一做梦就会把我惊醒,因为他常常发出各种呼喊声,而且经常喊“妈妈”。
那两年爷爷也经常会发心脏病,一发病就送医院。所以,他最后一次发病进医院时,我们也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
那几天是我和叔叔两个人轮值看护。
爷爷那次住进医院后,眼睛基本上没睁开过。那时候他已经又瘦又干了,手臂和腿脚都不好找血管,护士打针抽血竟然要从大腿根部的大动脉进行。我帮护士扒他的裢子时,他还闭着眼睛死死拉着裤子不让扒,护士笑着说,这个爷爷还怕丑呢。
爷爷的最后一夜刚好轮到我值班。我带了一本书坐在病床边看。他一直吊着水。
子夜时分,他轻轻说了一句:辛苦你们了啊。他始终是闭着眼睛的。
我说不辛苦,应该的呢。然后把他伸出被子的手臂放回被中。
那时候是二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这里是一个留观病室,很小,只有两张床。两个病人,两个陪人。
下半夜,灯光黯淡。旁边的病人和陪人都睡着了。
大约凌晨两点左右,爷爷又轻声说了一句:辛苦你们了啊。他始终是闭着眼睛的。
我说不辛苦,应该的呢。然后又一次把他伸出被子的手臂重新放回被中。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内,我至少有五六次把他伸出被子的手臂重新放回被中。
大约三点左右,护士例行过来观察,她看了一下爷爷,就拿个血压器来量血压,量完,她说,人走了,你通知家人吧。
我大吃一惊,因为感觉刚刚还和爷爷说了话,他也一直很安静,几分钟前还把手伸出被子来了。我便说,不可能吧,再等等看。
护士说,看什么看,血压都没有了。
那时候连电话都没有,通信全靠走。
我骑着单车,碾过沉睡的街道,回家报信。我家当时住在江边,竹山园。我顶着北风前行,寒气凛冽。
我忙忙地赶回医院时,爷爷已经被护士盖上了整个头面。连旁边床上的病人,也吓得把头整个钻进了被子,看上去,就像是全裹上了白床单的两条人。
我叔叔怕我下半夜冷,正好来给我送一个小被子(他没与我们住一起),听到消息,也很惊讶。他没敢进病房。护士要求我们马上把人抬到太平间去。叔叔有点害怕,只说出钱请工人来抬吧,说着他掏出了一块钱。八五年一块钱,大致上合现在一二十块钱是足有的。
我当时有点生气,觉得这种事怎么能让外人插手呢,便轻声吼了一句,我们自己来!
我就进了病房,掀开被子,给爷爷穿衣服,当时为治疗方便,爷爷下半身是赤裸的,还垫着一个橡胶气圈。
穿完衣服。护士也弄来了担架。叔叔无奈,只好进病房来,听从我指挥把爷爷放上担架,那一刻他好乖好可怜的样子。连护士都凑上来问我,你是他孙子吗,我说是的。她又问我这个人是谁,我说是我叔叔。护士轻轻笑了一声。
护士看惯了这种生死场面。
我与叔叔一人一头,抬起爷爷往病房外走。爷爷因为瘦,当时身体很轻很轻。
护士带路,我们抬着爷爷走过长长的静静的走廊。
(按电影剧本安排来说,这里应该插入一段关于嗲嗲的生前回忆镜头。电影《第八个是铜像》就是这样的。)
太平间在医院的后院,前院有路灯,转过一个弯进入后院,后院一片漆黑。
但这时我们几乎不用领路了,因为远处的太平间,亮着后院里唯一的一点灯光,而且那灯光是从门上的气窗透出来的,一片昏黄。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微弱得像遥远的星星一样的灯光。
叔叔轻声问了一句,太平间还有别的死人没。
他问得我心里有点发毛。强自镇定地往前走。
护士没有回答。冷森森的后院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里又该插入一段回忆镜头。蒙太奇)
“吱呀”
护士推门的声音在静夜里特别响,甚至感觉自带长长的回声。
太平间是一间老式的平房,顶很高,一面墙上的窗也很高,房间显得很空旷,那悬得很高的唯一的灯泡,也显得格外孤独,清冷,幽暗。
影影绰绰地看到房中间有四个长形的水泥台,放遗体的。其中有一个水泥台上盖着一个木盖,表示那里已经躺了一个人。
护士指挥我们把爷爷放在盖着木盖旁边的空台上。爷爷真的很轻。水泥台像冰一样冷。
我凝视了一下爷爷,脑海里突然闪出我五岁时,在娭毑的追悼会上,爷爷向娭毑鞠躬的情景。
我回到病室时,爸爸已经赶过来,他一眼看到爷爷的鞋还在床边。我虽然帮爷爷把衣裤全穿好了,但居然忘记穿鞋。于是带着爸爸再去太平间,爸爸给爷爷穿上了鞋,并鞠了躬,说,爸爸,你老安心走。
爷爷没有回答,静静地躺着。爷爷的最后两年是与我睡在一个房间的,我很熟悉爷爷的睡相。他此刻跟平时睡着没有一点区别。
我记得最后那几个月,爷爷经常做梦,经常在梦里喊“妈妈”,把同一个房间的我给惊醒。
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最后的岁月里,经常在梦里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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