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他最后的倔强

爷爷从生病到去世，我没有陪在他身边，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病得如此严重，这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弥补的遗憾。

那一年，爷爷一次突然的昏倒，送到医院查出了脑血栓，需要安排住院治疗。爷爷清醒之后，硬是拔掉针管，坚持要回家，不然就不进食，也不接受治疗。爷爷大半辈子的好脾气在那一刻消失殆尽，梗着脖子跟爸妈姑姑们耗，像个倔强的孩子。其实，大伙儿都知道，是因为家里不富裕。穷人家非到不得已是不愿意跟医院打交道的，小病靠熬，大病只有等死了。

拗不过爷爷的坚持，爸妈把他接回了家，姑姑、姑丈们也来帮忙照看。尽管精心照顾，爷爷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说话开始含糊不清，吃饭也拿不稳勺子，走路都是小步小步地挪动。可纵使再慢、再狼狈，他也坚持要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走动。旁人看不过眼，想要帮他一把，爷爷就会为此发脾气，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发。

因为身体机能越来越差，爷爷出现了大小便失禁的状况。第一次夜里尿湿了床铺，谁也不惊动，自己挪到椅子上坐了一夜。之后，失禁的次数增多，姑姑给买了成人纸尿裤，爷爷却不肯穿，说那是小孩子才穿的东西。也许是心疼儿女为他清理的辛苦，有一天夜里，爷爷自己把纸尿裤换上了。

自那以后，爷爷变回了以前的爷爷，整个人没有了脾气，也少了些精气神。他越来越配合家人的看护，会让人帮他穿衣，会让人喂他进食，也不再抗拒围兜、纸尿裤、尿垫这些东西。直到有一天凌晨，爷爷趁家里人没醒，偷偷拿了钥匙出去。等到家人发现四处寻找时，却带回了一个噩耗。听姑姑说，爷爷被发现时，独自一人倒在一条后巷的水坑旁，半个身子浸湿了，早已没了气息。

当天夜里，我从学校赶回来，直到家门口仍不敢相信爷爷就这么走了。还记得大年三十那天，爷爷一个字一个字地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我附在他耳边大声说：“阿公，我考上大学了，快毕业啦！”

一进家门，就看到中间放了一口棺材，旁边堆着冰块。妈妈让我再看一眼爷爷，他变得很瘦、很小，神情却安详。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得那么凄凉，甚至有点责怪家人为什么不好好看着他。后来，姑姑跟我说，爷爷是知道自己时候到了，不想死在家里，怕给家人添晦气。

后来，我才慢慢懂了，爷爷在生命最后那一点点顽固和抗争，是想要维持作为成人的尊严。我们帮他穿衣、进食、劝他使用轮椅代步，把他当成小婴儿一样照顾，关心他的健康和安全。我们以为这是对他好，是在帮他，其实是在一点一点地剥夺他自主的权利，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爷爷是那么骄傲、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他维持了大半生的体面被晚年残破的躯壳拖累，恐怕求生意志早已支离破碎。那时候，爷爷是不是觉得离开了反而更自由？

再过几天就是爷爷的忌日，这已经是他离开我们的第七年。爷爷陪我长大，教我认字，带我看戏，我以为时间还很多，总能报答他的疼爱，却忽略了生命的有限。因为我的疏忽和无知，竟未能与您好好告别，爷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