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老伯又失眠了。
二月的雨天里,他穿着套靴,打着一把伞,出现在我家门前。
远处的山给水气朦胧了,像是近视眼摘下了眼镜所看到的样子。门口的马路因为疫情的缘故,空荡荡的。祖父打开那扇红漆斑驳的大门,隔着空地,静静听老伯讲述他是如何坐在床前听了一夜雨声。
祖父似乎有点儿羡慕他的失眠,认为可以拥有双倍的时间。那些时间就好像是从神手里偷来的,静静地在黑暗中发着光。人的一生中,差不多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要花费在睡眠上,如果可以不用睡觉,那应该能做成不少事。
老伯知道没有人会理解他不能入睡的痛苦,所以也没抱着诉苦的打算,讲自己的事就像提及另一个人。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好像在谈论什么奇闻。
“原先,我吃一粒药就能睡安稳,”老伯声音洪亮地说,“昨天晚上我吃了五粒,还是睡不着。”他的声音使一只没剪翅膀的瘤头鸭受了惊,从前屋的水泥坪一直飞到了屋后的桃树下。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他来的目的。他变戏法似的拿出出了自己带来的剪刀,“我想剪一两枝野蔷薇去扦插。”于是放弃失眠的话题,转向几丛青翠的、残存着花苞的植物。
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是因为水气扑向他,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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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曾经告诉过我,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爆发过一场瘟疫。那时候医疗条件很落后,死了很多人。只有少数原住民逃过那场大难,活了下来,老伯的祖上就是其中之一。
老伯有高中学历,原本他可以当一个民办教师,舒坦地过一辈子。但是他却犯了错误。农忙时节,他把学生从教室里叫出来,去为他家干活。他的职业生涯就这样被断送。
他从此拒绝参加同学聚会,专心务农。
某次吃酒席,我遇见好多他的昔日同窗。他们都想知道他的近况。有人翻出了陈年旧事,大家一阵唏嘘。他也许就是不愿意听见这些唏嘘。
我还记得他当时一边插秧一边跟我讨论“热火朝天”这个词时,神采奕奕的样子。
“下雨天应该比较容易成活。”反应过来时,他已抱着一捆花枝道谢,然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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