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所讲人命终时“四大分离”的教诲,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经历了那个过程。父亲的离去,在我的成长里,是硬生生被割掉一块肉的效果,莫曾留给我半点恐慌的机会——那时的我,只会写个“死”字,并不知“死”为何意,恐慌从何谈起。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父亲从大医院回家的那天,我欢天喜地以为病愈回家调养。那晚,爸爸居然主动提出让我帮他洗脚,我欣喜又意外,父亲在我心里那样神圣在上,又存着些许男人特有的羞涩,这样的父亲,竟然愿意让别人帮他洗脚?!我受宠若惊,屁颠屁颠赶紧遵命。
为了弱化双方的害羞心理,我一边打热水,一边找话和父亲闲聊。在洗脚过程中,我能找的闲话,眼看就要说尽,只好时不时抬头冲着爸爸傻笑,我怕他会不好意思,便用笑来分散注意力。父亲寡言,除了我问他答,更多时候,是静静地看着我。那是我唯一一次给自己的父亲洗脚。谢谢父亲的主动,多少减轻了我日后的悔愧。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做为长女,我几乎是贴身陪伴,当时并无难过之感。我每天陪父亲输液,任务是看护输液瓶,快空瓶时及时唤来医生。记得有一次,我居然坐在那里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爸爸正静静地看着我。医生说吊瓶空了后因为没有及时换而回了血,父亲并未叫醒我,我当时很自责,爸爸只静静地对我说了句“回家好好洗个头,去市场买些核桃吃”,这是我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对我说过的最肉麻的一句话。这么多年了,这句话,鸽子似的盘旋未曾散去,而今我尤其注意保养头发黑亮与否,我想,正是父亲那句话潜在我心里暗暗发挥着力量。
记得父亲临终前约莫半个月,他无法坚持任何一个姿势超过哪怕十分钟,时时需要有人帮他翻身,躺着的姿势让他痛苦,坐着臀部肌肉受不住。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妈妈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汽车内胎,让父亲悬空坐在内胎上。他几乎无法吃喝,全凭输液,那个时候,他是配合医生的,比如听话吸氧、做各类检查。
生命即将结束的那几日,人的神识或有不清,最直接的体现是失去方向感,对所处的环境感到陌生。走南闯北如父亲,在我们沙湾小县城的医院里,居然也会转了向。我记得那天,他破天荒自己摸索出了病房,顺着楼道走到了尽头,靠在过道的窗户旁,望着窗外独自发呆,我跟在父亲身后,站了许久,他突然像个孩子般问“这是哪里呀?”,我答“爸,这是沙湾医院”,父亲说“沙湾医院现在修的也挺好的”。然后他就转身走回了病房。我站在楼道的窗旁,看着父亲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动的背影,夕阳余晖洒在一段走廊上,那个走廊变得那样长,当时我的眼泪没来由得止不住,那时的我,对死亡根本没有概念,父亲从大医院回家,我只当是病愈好,并未想他是回家等死亡。尽管不知,那般场景之下,眼泪天然不受控。我想,那次初秋窗下失控的呜咽,夕阳余晖在医院过道里摇曳,父亲在光影的变换中艰难前行,我的心在光影外第一次生出了问号,那萧萧瑟瑟的一幕,定是我之于死亡这一认识的萌芽。
父亲去世前两天,现在想来,当时他一定存有预感,母亲将父亲拉回了我们的小村子,那里长眠着我家几代的先辈们。我陪父亲一起坐在后座,我坐车多次,那是唯一一次行至中途下车呕吐。后来妈妈告诉我,我趴在路边呕吐时,父亲对她说“你去看看女儿怎么了”。在我心里,父亲的爱和疼,就像溪水拂过藻,风儿裹着云,美的像个梦,幻得似个谎。
在父亲最后两天的生命里,我亲眼看着“地水火风四大”从他身上分离。那两晚我几乎一直陪着他,他尤其口渴,却喝不进水,我用棉签沾水,时时往他嘴唇上涂抹,深夜弯月下父亲焦灼的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父亲用他惯常的那种低沉的、镇得住场面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你慢点”,实际上我已然沾取得很慢,人到了最后时刻,生命运转的速度与痛苦可想而知。“你慢点”三个字,与那夜床前窗外的月,乃至和屋外当时秋虫的鸣,就那样星子般挂在了我的心空里,同生角逐,同亡笑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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