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周日的下午，程亮独自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子上，望着街上车水马龙。在这个繁忙的大城市，他不是一个突出的存在，可是他自己心里却感到一点异样，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独自喝咖啡，如果不是在等人，与这个环境还是有些许的违和。

旁边的桌上坐着四五个年轻女孩，一看就是约来喝下午茶的，虽然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却都不说话，各自拿着手机，各自看着。另一边的一桌有一对男女，都是整齐入时的穿着，面对面挺直地坐着，认真地聊着天，像是来相亲的，肢体动作都不多，远远看着都能感到气氛的尴尬。侧前方那张二人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面向他的这边是个中年女人，一直在不停说着话，尽管她已经努力压低声音，还时不时传来“保障”“利率”“分红”“受益人”之类的词，看来她在给坐在她对面的女白领推销保险。

程亮并没有在等人，只是坐在那里，冷冷地左右打量，这个咖啡厅离家里并不远，可他却是第一次来。如果不是今天跟女儿吵了架，他恐怕也不会有这第一次的光临，他当时气得脸皮绷紧，嘴唇发抖，妻子见势把他推出了门。

“我都这么大了，不要你管。”

“你不是为了我好，你就是想要控制我。”

“不管你怎么说，我成年了，我有我的自由。”

“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的人生吗？你就是自私。”

出门前女儿一句句话，像利刃一样剜割他的心，怎么都没想到女儿养大成了仇，无论怎么说，她还是要走，一门心思跟着那个小子。那个外地来的小许，本来在上海打工，现在却要回老家去，女儿非要跟他一起走，不听劝阻，不惜伤了老父亲的心。

女儿小时候有多可爱，多贴心，如今就有多叛逆，多伤人。女儿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家，她明明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如今不仅要离开这个家，还要去外地，他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同受到了背叛，竟对女儿生出了一丝恨意。

程亮也不是没想过女儿有一天会离开家，离开自己，可是没想过她会离开这种城市，即使看到别的孩子出国读书，他一点也不羡慕，他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只希望女儿能一辈子平顺，找个老实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婚后住得离他们不远，还能经常回来看看他。

女儿要去的地方离上海有一千多公里，还有哪里能比上海更好，恐怕吸引她去的不止是那个小许，还有摆脱自己的那份放飞的欲望。想到这里，他更加心颤了一下，想着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她，从小到大都想着她，护着她，为她放弃了多少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活，以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没想到女儿竟然说他自私，不愿成全她。

他以为女儿的人生会像坐在这个咖啡厅里的人一样，三五闺蜜偶尔聚个会，再给她安排合适的对象相相亲，结婚后帮他们小家买个房，给未来的外孙筹谋些保障，继续养育下一代。女儿从小学习一般，性格也不尖锐，他为她的人生考虑周全，怎么就没有成全她了？

他越想越气，端起咖啡猛喝一口，把咖啡杯“铛”一声放在杯碟上，放得太重，咖啡一下子荡出来，桌上洒了一大片咖啡滴。午饭也没吃，从家里出来也吃不下东西，径直溜达到这里，就进来点了一杯咖啡，空腹喝下去，感觉尤其苦。

“服务员，过来帮我擦一下。”他冲服务台喊道。

过来了一个小伙子，穿着白衬衫，走路一瘸一拐的，一肩高一肩低，他瞟了瞟他的脚，右脚掌像鸭子一样翻在外面，看来是有小儿麻痹症。小伙子走到跟前，程亮收回目光，平视前方，不好意思再看他的残腿。等他擦好桌子转身走向吧台的时候，程亮又不由自主地跟着看向他的背影。

那个小伙子走向吧台里的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女孩眉眼很漂亮，表情看似温柔，却透着点倔强，那种神色跟女儿竟有几分相似。两人看向对方，笑意盈盈，有种春风拂面的欢欣，两人一看上去，就有那种情侣的蜜意。

“可惜了，她怎么会找了这么个男的，她父母不会反对吗？”程亮心想。“可是两人感情还挺好的”，他又转念一想。

女儿要的成全，其实不就是放手吗？放手有那么难吗？放手又有那么糟吗？她要走她的路，就让她走吧，走吧，走吧，她这么大了，反正我又锁不住她，眼不见，心不烦，让她碰碰壁，也许就又回来了。当父亲的，想要为她铺平一生的路，哪里是为了成全自己，还不是想她像那个女孩一样的笑？程亮突然感到肚子好饿，还是先成全自己的胃，找个饭馆吃个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