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村里来了一个流浪汉。
那天晚上我爸去了隔壁村子找人商量租地的事，天色晚了，就留在那户人家里喝酒吃饭。
当时正值深秋，还不到六点天就已经黑了，我妈照常要去关大门。可是就在大门将要合上的时候却突然推不动了。我妈刚要查看是不是门底下塞了什么东西，这时一个人突然从门外探进了半边身子。
这一下可把我妈吓得不轻，惊慌中下意识地向后面退了两步。可这样一来，大门的控制权就完全落到了对方的手中。
只见那人慢慢推开门，露出了另一半身子。我妈定睛一看，又差点吓得往后倒退。因为门口出现的是一个人高马大、头发杂乱、衣衫破烂的流浪汉。
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那么一两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因为缺少正常认知，总是打扮的邋里邋遢，穿的破破烂烂，不是被家人关起来，就是在街上闲逛。有时候还会跑到其他村子里去要饭、发疯吓唬人。我们当地都称这类人为“潮巴”，就是傻子、疯子的意思。
我妈以为这是哪个村子里的“潮巴”跑出来了，就想把他赶出去，但是又怕这会激怒对方。因为前一段时间附近一个村子里的“潮巴”就突然发了疯，把一个老婆婆打伤了。
这时门口那人主动开口了：“大姐，能给我点饭吃吗？”
我妈见对方没有继续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要饭吃，而且听那人的口音不像是我们当地的，并且精神还算正常，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当年社会保障水平还很差，偶尔会有一些没有子女老年人或身体有残疾的流浪汉到我们这儿来要饭。
但是我妈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只好顺着话说下去，以稳住对方：“饭还有很多，你先到门外边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
那流浪汉听到后便退到门外，在门旁边蹲了下来。我妈没敢上去关门，怕会刺激到对方。因为那人现在精神没问题可不代表就真的没问题！
我妈赶紧跑到厨房里，从苇篓里拿出两个大馒头，犹豫了一下后，又多拿了一个装进了塑料袋里。馒头是刚刚蒸好的，后来我妈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会说那人一定是闻到了蒸馒头的香味才上门的。
我妈跑到门口，把馒头交给了那个人，趁对方狼吞虎咽的功夫，赶紧把门给锁上了。然后就回到房间里，一边让我不要大声说话，一边给我爸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幸好那时我爸买了手机，他挂了电话就赶紧骑摩托车往家赶。到了家门口发现那个流浪汉仍旧蹲在那里，怀里抱着俩馒头。我爸怕对方赖上我们家，就走上前去，哄骗着把他带到大街上去了。
（二）
此后几天，那个流浪汉又陆续到村里其他几户人家里要过饭，但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但是据住在村子西边的老徐家说，那人一到晚上就在野地里大喊大叫，又是哭又是笑的，让他们家里人连觉都睡不安稳。于是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人的精神真的有问题，而且纷纷庆幸对方在上门要饭时没有发病。
后来有一天，我在跟同学的聊天中得知，那个流浪汉在村子西面路边的一个柴火垛里扎了窝，而且有人说那个流浪汉是从东北那边过来的，三十多岁，因为他说的话就是东北口音。他们还说有几个上初中的大孩子一有空就去逗那个流浪汉，就算被丢石头他也不会还手。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告诉我不要去欺负那个可怜人。
可是少年人终究没有抵住好奇心的驱使，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几个同班的好朋友，跟着两个五年级的孩子王，去了流浪汉的“住所”。
到了那里我们发现，流浪汉把一个玉米秸秆堆成的垛当成了自己的安身之所。因为玉米秸秆都是先一捆捆绑好再竖立堆放成垛的，所以只要将下面往四周撑一撑，很容易就能造出一间“小房子”，既简单又稳固。
只见这柴火垛的下面被撑开了很大一片空间，还开了一个小门儿，里面铺着一床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破烂烂的毯子，此时那流浪汉正躲在里面，盖着一床破棉被呼呼大睡，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
“刘疯子，快起来！快起来！”一个五年级的孩子王将那个“小门儿”扒开，一边用棍子戳着流浪汉，一边想要把对方喊醒。从他对流浪汉的称呼上看，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了。
那刘疯子被吵醒了，他慢慢转过身子，然后弓着背坐了起来，将棉被裹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他瘦弱的身躯——他没穿衣服。
“刘疯子，让我们看看你的小鸡！”那个把他喊醒的孩子王已经开始戏弄他了。但是刘疯子没作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们。
那孩子王见对方没反应，就开始用手上的棍子戳对方，并试图挑开对方身上的棉被。但是那刘疯子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一边用力裹紧棉被躲避棍子，一边嘿嘿哈哈的傻笑。
那孩子王也许是觉得有些丢了面子，也许是一直这么戳也有些无聊，就把棍子丢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半块吃剩的油饼。
“疯子，你给我们唱个歌，这个就给你吃！”孩子王说着就把油饼往前递了递。
那刘疯子没有试图抢夺油饼，而是自顾自地唱起了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不行不行，你上次就是唱的这个，今天换一个，要不我就不给你吃！”
但是那刘疯子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仍然自顾自地、无限循环地唱着这两句歌词。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孩子王很无奈，只好将油饼收回塑料袋里，丢给了刘疯子。那刘疯子赶紧将食物捡起来，放到了身后的一个纸箱里。我们看见那纸箱里还有很多馒头、面饼之类的食物，还有一个到处是凹坑的烧水壶。
“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跟我同班的小健急忙问道。、
刘疯子从柴火垛里慢慢探出脑袋，然后用手指了指附近的老徐家，之后又啊啊哇哇地朝村子各个方向乱指了一通。我们这才知道，这些东西多半都是好心的村民送来的。
“你攒着这么多东西都给谁吃啊？”孩子王问道。
“老……老婆……老婆……闺女啊……”
看样子疯子之前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啊！但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几个小伙伴开始讨论疯子的身世来历，但是半天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刘疯子，你老婆孩子呢？”另一个孩子王不经意问了一句。
可是这刘疯子听到问题后却突然哇哇地哭喊起来，着实把我们一群人吓了一跳。我们怕他会突然发疯来打我们，就纷纷逃离了那里。
此后无论同伴怎么怂恿，我也再没有去过那里，因为我真的觉得刘疯子很可怜，我们不应该那么欺负他。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我在上学路上遇见了小健，他告诉我那刘疯子昨天被警察带走了，可能是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回家后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又一次深深叹息，说着：“这样也好，不然等到了深冬，就算他没被饿死，也得被冻死。”
然后父母便问我有没有去欺负过他，我表面风轻云淡地撒了一个谎，可内心却又羞愧又内疚。
（三）
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的我也已经走上社会，明白了现实的残酷和生活的艰难，一些童年往事也被渐渐淡忘。
但是每当看到相关的话题或新闻，我都会想起那个只会唱《小芳》的刘疯子，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感叹世事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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