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虽说小时候赶上的是物质匮乏年代的尾巴，可买布买粮也要凭票，平时想吃肉几乎不可能，一来要有肉票，二来也没有钱买，所以基本上是得等到过春节时生产队分肉。

我三岁那年春节，生产队分了三斤五花肉，母亲说，照惯例她是要把肥肉剔下来炼油的，那样半年都有猪油吃了，可是父亲心疼我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好吃的，眼见着我已经长了满口牙，就趁着过年有肉给我改馋。

初识肉味，我贪婪地享受这人间美味，父亲见我吃得高兴就没加节制，结果那天我就吃泱食了。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不吃肉了，包括牛肉、羊肉、鸡肉和鱼，我成了素食者。

由于素食，我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好。每每谈起这件事，父亲总是叹气说自己太年轻了，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母亲则说，没见过这么宠孩子的。

即使是素食，我喜欢吃的菜也很有限。平常日子还好说，吃肉的时候也少，可是一到过年，我的挑剔就让母亲犯了难。但是，父亲还是有办法的。每年的年夜饭，父亲都会为我做素炒酸菜粉条。

粉条是纯正的土豆淀粉做成，特别硬，应该炖着吃。为了能炒熟，父亲就先用清水煮至晶莹剔透，软而劲道；酸菜是母亲用自己种的白菜腌制的，再加上父亲亲自下厨掌勺。

炒好的菜油亮亮的，是淡淡的酱油色，再加上白色的蒜末点缀其上，看着就有食欲，吃起来酸爽可口。所以我敢说，那是天下第一美食！因为我的喜爱，这是我家每年年夜饭必备的菜。

点滴的幸福感汇成我对父亲的爱，尽管后来我又陆续有了两个妹妹，父亲对我的宠爱却丝毫没减少。但因为孩子增多，负担随着我们逐渐长大而加重，我们都得上学读书啊。

那年我中学毕业，本来可以再升学，因为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就参加工作了。

我实在太想读书了，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对父亲的感情有了变化，如果不是他重男轻女一再坚持超生，我们家的日子会过的很好，我也不至于早早就离开学校，我开始讨厌他做的一切，包括那道菜。

那年年夜饭的素炒酸菜粉条，我一口都没吃。为此，那年春节父亲过得很不愉快。

其实，我讨厌父亲还有个原因。

父亲因为儿子梦的破灭，常常借酒浇愁，母亲就和他吵架。但父亲很少还嘴，只是喝的更多了。

我不明白，儿子和女儿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

记得有次傍晚，邻居把喝得烂醉的父亲送回家，他说是在路边发现的。父亲的样子把我吓坏了，他身上满是尘土，帽子不知道丢哪了，头发上粘了许多草叶，脸也磕破了，微微地渗着血。

我怎样唤他，他都不答应。就在我给他擦脸时，他忽然一歪头吐了一地秽物，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我也想吐。母亲被他气得半死，又哭又骂的闹了半宿。

事后我问他，干嘛喝那么多酒，他说有人说他“绝户”，老了没人给养老送终。我说，你有三个女儿啊，可他摇头说我不懂，他说女儿再好也得嫁出去，还得是儿子才能依靠，可惜他没有。

我无语，恨死了那个乱说话的人。

在我工作的第三年，那个送我父亲回家的邻居从外地回来，一见面就问我父亲是否还那么喝酒，言辞间好似很关心，可我听得出来那满满地鄙视，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时，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天没遂父亲的愿，给他个儿子，却遂我的愿，给我一个外地的男朋友。我们相处的很是融洽，他不喝酒，对我也很好，我就义无反顾地远嫁了。

在家时讨厌那个家，讨厌父亲，可真离开了，又忍不住想家，惦记他，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父亲内向，不善交流，所以朋友很少，以前母亲因为酒的缘故，总和他吵架，我远嫁了，不知道他是否又要借酒浇愁了。

毕竟，我是他的长女，是他宠大的。尽管，他写信说自己很好，没亲眼见到，我还是不大相信。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最怕过年。不仅因为过年要准备鱼肉为主的丰盛的年夜饭，而我是素食者，更重要的是想家。

记得那是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不会做饭的我勉为其难地做了几个肉菜，最后一道菜是素炒酸菜粉条。

菜一上桌，公公有点不悦，他说大过年的，干嘛做这么个菜，又不是没有别的，即使要吃这个菜也用点肉炒啊。我眼圈一红，说我就是吃这个菜长大的。

那个春节过得挺堵的。

孩子三岁的时候，我回家过年了。除夕一大早，父母就在厨房忙碌，我过去帮忙，他们让我领孩子玩就好。

随着一道道美味端上来，菜香味也弥漫了整个屋子。透过那么多的菜香味，我又闻到了最熟悉的味道，是素炒酸菜粉条的味道，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当我夹起菜放入口中时，一股暖流瞬时充满全身。就在我吃得正美时，忽然嚼到异物，连忙吐出来，原来是一小块瘦肉！

父亲见状，转过头问母亲“不是让你再检查一遍么，怎么没挑干净呢，我这眼睛花了，你也花了啊？”

“爸，什么没挑干净？”

“就是酸菜里的肉啊！你不是不吃肉吗，可素炒酸菜太酸了，不好吃，你爸就想出这么个法，他把肉用水先煮好，去除肉腥味，炒菜时用葱花大料炸锅，再把熟肉片放锅里炒，炒出香味后放酸菜和焯好的粉条，然后加入老汤，等收好汤汁再勾芡出锅。”母亲解释说。

“就是说，这素炒的酸菜粉条实际是肉炒的，还是先用老汤炖熟的？那肉呢？”这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

“出锅之前，你爸再把肉都挑出来，你要是看到肉，那还能吃么？”

“啊！原来，我被你俩骗了这么多年！怪不得，我怎么做也不是这个味！”

我仔细打量着父亲，他的头发变得灰白了，眼睛有点浑浊，没想到他的视力下降这么多，想起当年半带负气的远嫁，不禁心生惭愧。

我想给父亲敬杯酒，可是父亲桌前却没有酒杯。

“别找了，爸戒酒了。喝酒误事，让人瞧不起。要不是因为这酒，你也不会走那么远，唉，我要是早意识到就好了……”

“你结婚走了，你爸就戒酒了，一滴都不喝了！”

我又是一惊！没想到五年未见，父亲竟然为了我做了这么大的改变...... v

父亲年纪大的时候，我接到家里奉养，我告诉他，我就是儿子。前年春节前夕父亲病重，他不再纠结没儿子的遗憾，临终时走得很安详。

我按照有儿子的风俗办的后事，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那年的年夜饭，我特别想吃素炒酸菜粉条，想想还是作罢，因为，即使知道父亲的秘方，我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是唯一的，只属于父亲的手和我的味蕾，他去了，便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