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垫

作者: 我闻故人归 | 来源:发表于2024-01-02 01:42 被阅读0次

    多年前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切都显得很年轻,那时闲暇喜欢在有了60年的老房子二楼,小时住过的老房间倒腾,借用奶奶的话说”黑火柴头的,又在翻尸弄骨了。”

    那里有太多父辈们的记忆,那年我22,一人在家待了一年,一个正常年轻人是没法忍受也不容得被忍受留在只有留守老人跟儿童的乡村下的,那于外人面前,倘是怎地都无法说得过去,要么认为此人有病,要么认为智商堪忧,除非力大壮实的,才算是一把好手,显然我雨露未沾,那段岁月于我而言算是一种逃避,因本家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弟弟的死去,让我无法释怀,任父母如何谩骂我都无动于衷,没有语言的跟着节气同父母春耕秋收,那一刻打心底里默认了一个事实,一辈子待农村默默的到老,随后在默默的死去,彼时也只有过量的体力强度才能驱赶内心的痛苦,但与之相反却越发在深夜里清醒得异常,唯有与烟与长夜陪伴,除外还有与过世爷爷的相伴,他大致清醒的时候总会提起之前较为潦倒的往事,讲到烟尽两指间夹着长长的烟灰那刻方才回到现实,每每是因被烫,后便开始哼起难以听得懂的调子,他可能又回到了很久的从前吧,但我相信那记忆是苦涩而绵长的。

    二楼老屋基本已经多年未有生气,落了厚厚的尘灰,暗淡而积灰成垢的木边玻璃窗有若丝挤进的光也微弱而残喘,无外乎外边的树影的遇风后的不安份,临门左边便是几块木板搭钉的书架,其间蒙尘而发黄的书页有着枯竹的味道,这无外乎是我这一年间的宝藏,那时诺基亚的手机,扔了电话卡,只用来听歌,没有消磨时间的办法,只能折返于此间,看些不属于我这个时代的东西,除书架外,暗角间还有口放了多年掉漆严重的红木箱,里面大部分也是书,但父亲却很在意其他人的碰触,早年间也上了把锁的,后日久锁也坏去,我便偶尔打开它,总看到箱底压着一双鞋垫,上面绣着‘再见’两字,闲暇之时便问起它的来历,待后来才知道,多年前我还有个未曾谋过面的婶婶。

    她打娘胎里生出来便带着病,走过她短短的十八个春秋。

    那些日子总是艰难,文格刚结束,空气里还回漾着动荡的硝烟,兄妹五个最大的不过二十刚出头,为人父母总为全家生计问题担忧,只能每天用野菜,粗糠与玉米面各掺一半下饭,但好在孩子都还健康。

    ‘最高兴的时光便是远嫁的你姑妈回家,记得当时我正在山上放牛,二哥满脸喜色朝我跑来,边跑边喊:”弟弟走了回去!””天那么早回去是要被骂的”姐姐回来啦!快啊!妈煮了肉!快!’他喜形于色催促,又与我把牛围拢准备回家,扫我一眼又说:‘你看看你!赶紧洗把脸。’吃到肉总是在大年三十与正月初一,饭也不在掺半,甄子底比平日多了一倍的米饭,平时做饭就撒一层,也未有纱布做隔子,撒了米一是防漏,二是防粘,你大叔每次吃饭都第一个冲上去翘甄角的那点米饭,常常被打,那些内心的欣喜是现在永远无法比拟的。包括用旧衣服改成的新衣裳,全身焕然一新的感觉都留在新年与旧年交接的两天内,短暂得让人一生神往。初一的子时一过,这份唯美的梦便开始凌碎,一切又开始循规导矩,仿佛灰姑娘又回到了现实。

    她的病,直到十一岁才被发觉,经常能从梦里听到她痛苦的呻音,自那以后,我怕猫怕得要死,因为那猫的腠喘,跟当时她的病情一模一样,家里人起初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一时的不适罢了。

    她长得清秀又乖,身体虽嬴弱,但却麻利,二哥经常跟爹妈开玩笑说:‘从今以后别让妹妹干活了,养着看看就很好了。’

    不几年土地开始下放到户,家家抓经济跟抓贼一样,晚上放学,总是与她一道提着篮子田里拾麦穗,因怕鞋子弄坏所以光着脚,每人一年只有一双鞋子,坏了在没有,白芒芒的麦茬扎破了脚底板流出了血,随手就是一把黄土掩上全当什么事都没有,顺便念道”泥巴泥巴做得药,不出三天准长壳”,光脚底板多了,脚底的茧子也越来越厚,待八月板栗裂口的时候,从树下走过看见刺猬一样的板栗壳光着脚一脚跺下,棕黄的栗仁便滚了出来,提起脚看看,不疼不痒,栗壳的刺反被跺折了。

    既而又拨乱反证,爹蹲牛棚的岁月终于结束,靠补偿的抚慰金买了台收音机,茶余饭后姊妹几个人便围于旁边好奇的听,爹说他曾好多次都不想活了,有时深夜起来伐个松明火,带了跟草绳水塘边找了棵弯脖子老柳,绳子挂上去多少次,但想想妈要拉扯一大堆孩子太艰难了,又一次次的解下摸黑回去,等着第二天的批逗。

    她的病却一日日加剧,到十六岁的时候,便不得已休了学,每每见她俯于床头,头埋于双臂间痛得发抖,乃至又伴着压得极低的啜泣‘小妹,你好点没有?’记得这是我过问得最多最残忍的问题,明明知道的,却无法承受她这份痛苦对我心灵的撞击,以至让我自私迫不及待着要把它压住,把它抹去。‘没事的……’很久才艰难的从她口里挤出一句,随后强撑抬起头,冲我挣出个发白的笑。

    她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剧,不得不看医生:‘先天性的,要动手术,准备钱吧’医生看过片子说道。

    这是一笔近乎天价的数额,太难了……,如一座泰山压顶,爹沉默了,除了蒙在鼓里的她,一家人在这样的阴影下,沉默了很久很久。‘一定要治好。’深夜爹下定了决心,赶在入冬以前,筹够手术费。

    以后的每个深夜,都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才知道,他白天干活,晚上打着手电去帮煤矿运煤,来回翻三座大山五十多里,一百公斤的磅,仅两分钱,两趟才够挂号费,就这么一点点的攒,累得几次吐了血。

    尽管如何,离动手术的钱相差甚远,期限已经不能在耽误,只得四处举债,凑够后,深夜扯条毯子背上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女儿进了医院,随后是漫长的静养观察,每天都是一种煎熬,又值中缅战况加剧,医院层层警卫,一天只有两次出入,爹只有等下午才出去匆匆吃碗面条匆匆赶回,一天只吃一碗面条其余的买了营养品:‘爹,你过来吃点啊!’每逢吃饭时总听得她微弱的喊。

    ‘吃过嘞,饱着呢。’爹总这时抹了抹嘴,显得满脸的饱态。

    ‘经观察,已错过最佳治疗期,做与不做都不会超过三年,你考虑下吧。并且不能保证可以下手术台,风险极高,成就签字。’医生给出最后方案,爹的手抖个不停。这一刻,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很可能会把自己的女儿送上断头台。

    他是带着失落而无光的眼神回来,因神情恍惚,在回来的途中钱又被抢劫一空了,双重打击之下他更绝望了,

    而她从家人的表情中也有预感,也终于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此后的时间她总趴桌前及床沿间听收音机,每每开口”爹呀,我这病能治好的,说要保持心态最重要,收音机里讲哩”此后时间她说要买布线,闲着也是闲着,为家里人绣点鞋垫。

    每每看得见她在赶工,有时疼得利害便俯于床头挨个片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入冬,长期的服药及病情的恶化,她全身开始浮肿,后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每每疼得利害的时,妈总会用纯米熬粥,仿佛在她的眼里,吃了家里最好的东西一切都会变好,她一直这么欺骗着自己。

    入夜的寒冬腊月散碎飘起了雪,从山墙里撒到她睡的被上,那夜我梦见和她到后山的林子里挖地瓜,不知觉叶子便在梦境里的一眨眼功夫完全调零只剩下颓突的枝干,一地的麻栗叶被风卷得‘哗啦啦’响个不停,我们很好奇,拨开叶子一锄头掘下去,一个匾大的地瓜便掘出来,我欢喜的抱在怀里,小妹的脸色瞬间铁青一片,冷冷叫了一声:‘给我!’喊罢迅速从我怀里抢了过去………我一惊,屋里随后传来妈的哭声,外屋点满了煤灯,她终究是走了,在正屋的草席上平躺着,外面大雪已经堆起二尺来深,瓦楞间也是厚厚的一层,风雪深嚎,回头朝她床上看去,她为妈绣的头巾刚绣了一小半,针引着线还插于上面,旁边落下的顶针,与灯火一道,白光残残跃耀着。

    后夜,柩是从梁间强抽下一根中柱改出四块松木板钉起来,随后简单的入了殓,爹找了根粗麻绳把柩捆牢,后夜的雪已经堆齐了腰,挎上肩在前拖着,大哥二哥在后面推着。短命夭折是过不得夜的,也入不了家族坟场,只能草草找个地方葬下了”

    ”那雪是真的大啊,后面我才看到藏于她褥下的鞋垫,未曾想过,绣的是再见……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鞋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plpn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