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随变”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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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棂的曼妙，在于凝住了流动的月光；往事的难舍，在于收藏着凋谢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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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7月28日，据说有世纪月食。百年一遇，一遇百年。上床休息，已是凌晨两点。夜格外安静，习习凉风抚慰着连日的灼热和疲惫，像情人体贴的亲怩。月光清澈，流进半开的帐篷窗子，照亮我日渐沧桑的脸，也照亮逐渐暗淡的往事，幽幽的如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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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见江山之前，它是个宏大诱人的名字，万里辽阔，锦绣山河，但与我无关。相遇后，它只是座小城，却牵连着我十一年的生活，变成我的一段生命历程的起点，以及终点，像座不隆重也不漂亮的界碑，永远埋在了人生旅途上。

    2007年7月，我们兴冲冲地毕业了。一起分配到浙江的五个人，我们给自己取了个蕴涵远大理想和年少无知的名字，五虎将。带着对未来和未知的憧憬，从灞柳秦川到烟花江南，一路高歌猛进，一头栽进江山。到的时候晚饭已过，一群人在收拾残局，哗啦哗啦地扫地，叮咣叮咣地洗碗，既热烈又粗暴，定格了这里生活的底色。

      那年，在帐篷里住了一个多月，拥挤、闷热、缺水、多蚊、熬夜、折腾，体能透支、意志触底，但在热锅上的生活中，我们依然找到了一丝清凉。训练场一角，树木丛生的地方，一条下坡小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林阴深处。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间杂货店专门开了后窗，隔着铁丝网售卖瓜子花生啤酒饮料矿泉水。最受欢迎的当然是香烟和冷饮，每到中饭和晚饭后，简陋的窗前便挤满了人。五虎将最喜欢买的是一款叫“随变”的雪糕，一块五一支，轮流请客。

    每天去买雪糕，其实也不光为买雪糕。还有个念想，看一看老板的女儿，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漂亮的清新脱俗，一尘不染，在这样凌乱的环境下，像无垠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像明净天空中的一朵白云，像辽阔草原上的一只小鹿。我们需要这样安安静静、不动声色的美，尤其在纷扰的生活里，也需这种没有丝毫杂念的对美的欣赏，让心灵有片刻驻足喘息，告诉我们生活除了庸俗昧陋的叮叮咣咣，还有卖“随变”雪糕的小姑娘。

      五虎将吃着小姑娘卖的“随变”，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夏天，迈开了基层懵懂的第一步。下一步该迈向哪里，烈日当空，一片迷蒙。后来才知道，我丈着青春的力气在迷蒙中左冲右突，直到青春将尽，才找到前路。

      但那已是十一年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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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辗转腾挪，不过是一连串的意外与巧合。

      2018年7月，我再次来到江山，院子比印象中颓丧了许多。饭堂的雨棚顶上搭拉着残破的石棉，野草从铺地砖缝隙里钻出来疯长，白瓷砖矮墙围成的露天洗澡间斑斑驳驳、垃圾遍地，几个锈蚀的水龙头歪歪斜斜、奄奄一息，周围的林子虽茂密葱郁，但多是枯枝败叶和生活垃圾，这番情境和当年热火朝天的景象相较，不免在回忆里添了大半凄凉，犹如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家国残破。

      当年的五虎将各奔东西，散落江湖，幸好小马陪我故地重游，听我“闲坐说玄宗”。聊到兴起，想带小马去当年的小店买两支“随变”，不知小店还在不在？有时候，不起眼的寻常小事小地，却在不经意间承载了我们太多情怀故旧，如王菲所唱：丢了你，就丢了全部。

      故地重游，是现实的穿越，兴奋与期待比初来乍到还要强烈。一排法桐已长到合抱粗，风吹来沙沙的响，影影绰绰投下跳舞的光点；小路依然蜿蜒下去，两旁的小竹不时牵手逗趣，拦住行人；那扇窗竟然还在，还是那样敞开着，似乎逃开了这十一年的时光流转，定格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相片。

      “老板，拿两个雪糕。”随着我的询问，窗前出现一位中年妇女，油腻的生活气息波涛滚滚。对很多人来说，时间销蚀的不仅是容颜，还有性别。脂粉花簪、曼妙阿娜、娇羞神驰，统统融解在油盐酱醋。

      “什么雪糕？”女人打开冰柜，依然端着饭碗，嘴里嚼的正香。

      “哦，就这个，随变！拿两个。多少钱？”

      “6块，3块一个。”

      “好的……对了，我记得原来有个小女孩在这帮忙卖雪糕的，现在做什么呢？我们07年来时，她大概十一二岁。”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老板娘。女人迟疑了一下，说：

    “你们说的是我老公的姐姐的女儿吧，好像刚大学毕业，在杭州。”

    “哦哦，已经大学毕业了啊。”

    “嗯。”女人关上冰柜。

        随变，末变；时光，已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虽然没有见到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但也算得到一个童话般的答案：灰姑娘终于离开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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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的惆怅，往往是对当下的失望，和对未来的畅想。当和小马吃着雪糕诉说往事，品味的却是眼前，探讨的其实是将来。

      对我来说，十一年前和五虎将在这里吃随变；今天，和小马在这里吃随变，只是换个人作伴，一切如旧。若干年后，还会在这里吃随变吗？细思极恐。

    这十一年，也算兢兢业业地生活，不沉迷溺于嬉乐，不荒殆于慵懒，读书、工作、加班，一点点提升、一步步前行，日积月累小心经营。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纵然有回望来路翻山越岭的欣然，但更多是放眼前路无尽层峦的乏味。

      每个人生命都只有一次， 其珍贵不仅在于唯一，还应丰富多彩、充满情趣，把上天恩惠的有限时光，幻化出无限可能，把生命活成艺术，才堪称不虚度、不辜负。我们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可往往拼尽全力，只是活成了俗不可奈的人。每一步看似可喜可贺的进步，只不过是可怜可怕的岁月蹉跎。蹉跎于拼命挤上去的人生铁轨，于是心安理得、顺理成章、按步就搬地走到人生终点。

      这样的现实的确让人恐惧，不仅是一成不变的虚耗，更可怕的是生活本身让我们对生活失去了兴趣。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变的丑陋、机械、冰冷、麻木，鲜活的灵魂失去了光彩，像鸟失去了翅膀。

      人不能永远年轻，但可以永远青春。只要激情之火不熄，就能点亮暗淡的双眼去探照未来。只要英勇之气未灭，就能迈出禁锢的双脚去探寻未知。

      春哥说：一个人最大的武器是豁出去的决心。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今天我在这里和过去了断，随心而变，相信若干年后再来江山，我看到的不再只是座小城，而是心中的万里辽阔、锦绣山河。

      因为，从这里，我转了个弯，遇见了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