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山上的桂花全开了,落得满地是黄色的,同样能在地上捡到的还有青黄不接的木瓜。这座山正在逐渐脱掉盛装,露出它嶙峋的触手与光滑的脊背。
我们班十月黑板报也是画的桂花,但是很不像,只有四个空心花瓣,黄粉笔勾线。另三个班都在用水粉了,四班还在解放前。
这让我非常的看不下去。我第二天拎着一桶刷子、颜料管,找到团支书说:
“我要画黑板报。”
她看我的眼神活像见了鬼,她顿一顿说:“男生?……好,你试试吧。”
我把调色盘挤满了,灌上水,铺在课桌上,拿笔刷一下一下地捣颜料。俞年看见了问:“你会画画?”
“开玩笑,你同桌学过两年水粉画的。”
我捣了一会儿,看大红和柠檬黄有没有混合正确,一边看一边说:
“俞年,你看好了,唱歌画画电脑作文,这是我的四条大腿儿,我走到哪个学校都能混饭吃。不出一学期,我会让四个班都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
我把椅子拖到教室后头,站到上面,蘸着颜料涂起来。我调颜料都是从饮水机上接水,饮水机的水倒是俞年扛进来的。
团支书派了两个女生帮我画,她们每天中午工作半小时,然后扔笔走人去睡午觉。全班都睡着了,我就悄悄地溜到后边再画一小时。
打了铃我才回来收拾桌上的调色盘,俞年已经醒在那里了,他朝我瞪着眼睛:
“你在我衣服上干什么啊?”
他的校服被颜料弄湿了,上面有一块大红色的斑。
“谁让你把衣服垫在桌上睡的……”
他闷声不吭了一会儿,说,“你去帮我洗洗,洗不掉我可揍你。”
我捧着他的衣服去厕所。然后我出来了,捧着他湿淋淋滴水的衣服,告诉他:“洗不掉了。”
我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我想他没有袁滚滚胖,打起人来可能没那么疼,不过疼应该还是很疼的。我低着头闭上眼睛,就等他的拳头落在我脸上。可是他并没有打。
晚饭他没和我一起吃,我回来时见他在厕所里,用一块肥皂默默地搓着他的衣服。
我觉得又难过又难堪。我真希望他一转身抓住我,把那块肥皂塞进我嘴里,狠狠地抽我大耳刮子,那样我还会好受些。但他只是搓衣服。我一直看着他。等他搓完了,我低头跟在他背后回教室。那件校服被高高地晾在窗户上,露出一块大红斑。我觉得被晾在那里示众的不是校服,是我。
我回家问妈妈,鬼魂能不能洗干净俞年的校服?她说:
“鬼魂又不是神。”
早上俞年又穿着那件校服进来了,衣服干了,红斑也干了。他高兴地告诉我:
“我知道我的衣服该怎么办。”
“怎么办?”
“你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好吧,只能这样了。
我们学校当时的校服是会做大一号的,我的小号衣服换给俞年,刚刚好;他的披在我身上特别大,一直垂到膝盖。我从此一直披着俞年的校服,顶着我自己画上去的红斑。
虽然这样,俞年还是很长时间不笑。
年级里出了一个英语课本剧比赛,我拉了一伙人就去报名,剧名叫《冰雪女王》。演女王的是我。女王的妹妹叫袁伟业,是个男的。王子叫白寅,是个女的。
我熬了三天的夜,写出剧本。吃饭体育课暂时不和俞年在一起了,有时偷跑到白银山上去,坐着大树根对台词。这时的地上已经看不到桂花,只有满山的枯黄树叶等着腐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结冰的味道。
袁伟业这人很靠谱,他很快背好了词儿,学会了和白寅跳舞,还买办了几样裙子和假发。他的脸尖尖的,五官秀气,戴上假头发真像个女人。可我戴着假发还是像男的。袁伟业说:“没关系,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姐。”还亲热地叫我:“姐。”
而白寅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们排练了将近一周吧,我又给自己加了一场戏,独唱《随它吧》。我第一个把改完的剧本给俞年看,他冷冷地刮了我一眼说:
“我知道了,唱歌画画电脑作文是你的四条大腿。”
我想起他还惦记着校服的事,立马像个气球给人戳了一针,泄下去了。
最后一件事是做特效。冰雪女王云里来雾里去,出场不能不带些云雨。袁伟业说撒面粉吧,我说不行,撒得一头一脸的白面,还怎么唱歌?后来我让万林在网上买了几个烟雾棒,拍戏用的。我挑了一个傍晚,大家都吃饭去了,就在教室里实验。
我拔开棒子上的铁环,摇了几下,没反应。我又拿它磕几下桌子,还是不成。
怕是买到假货了。我往桌上使劲一磕,“啪!”的一声,爆出一阵火光,浓烟喷出来了,雪白的,带着呛人的气味。教室里全白了。我想扔了棒子,又怕烧着东西,只能一直拿着它转圈跑,一边跑一边哇哇叫。这棒子在我手里越烧越烫,最后像烧开了的水壶一样烫手。我这时才想到开门出去,一想不行,会被人当成疯子的,要是再和班主任打个照面,这学就不用上了。跑来跑去,最后只有把手伸到窗外,拼命地关窗户。窗户夹住我的手臂,我还推它,奇怪怎么推不上。白烟沿着窗户缝还在涌进来。
也不知道烧了多久,感觉有一年才烧完。我把门一甩,跑到白银山上,挖个坑把棒子严严实实地埋了。
我蹲在自己挖的坑上想,这下子完了,我回不去了。光秃秃的树林,夕阳已经落下去,晚风一阵比一阵冷。靖炀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九四班的窗户还在往外冒烟呢。
我到靖中来才一个多月就闯了祸,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回原初中念初三吧?但是课本剧还没有演呢,缺了我不行;黑板报也没有画完;俞年又要找谁当同桌呢……
我蹲着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天已经全黑。我的肩膀和胸前都是一片灰白,我发现我不是冰雪女王而是烟火女王。
可能可以遇上几个鬼魂?可能妈妈会碰巧路过这里?……
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灯火通明的靖炀楼,野地里孤零零的我,还有巨大的白银山像一头冬眠的大熊。
我找个地儿坐着,背靠着大树根,把那校服前后反过来穿上,打算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天很黑,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冰凉。满地的落叶都是沉默的。没人知道我在哪,也没人挂念我。
然而我终究没有睡成,我给手电筒的光晃醒了,揉揉眼睛站起来,看见了俞年。
我刚想问“你来这干什么?”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他肯定是来找我。我想了想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放下手电,走近了,看着我的双眼说:
“万木,你真是个小畜生。”
我仰着头,突然鼻头酸起来,上去抱住他脖子,说:
“我是畜生,是最畜生的畜生。”
我感觉自己真没出息。
俞年推开我说:“哎,你像个男人样子好不好?要是还有点骨气的话,就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我不走。”
“你不走,还能去哪里?”
我没话说了,他提起手电,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我没有被退学,甚至没有受处分。但是那一天起,俞年就不和我讲话了。
我画完了四班的黑板报,画名叫《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那个红得像柿子的灯笼下面有一大片桂花,四个空心花瓣,黄粉笔勾线。这幅拙劣的作品被评为年级倒数第三,正数第二。
我和团支书站在讲台上,叉着腰欣赏这黑板。她突然来了一句:
“为什么要把‘国庆’涂成白色?大红的不好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其实我的眼睛在看着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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