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尘城从早到晚都热热闹闹的。
千千初来这座小城，还不适应这里的热闹，白天，她从木匠店旁边的小门前探出半个头，观察着周围的人们。那位满脸白胡子的爷爷看起来不好惹，眼神像是别人欠了他几百万似的。隔壁花鸟店的叔叔整天笑眯眯的，在她搬来这里那天还送了一捧百合花给他，看起来很温柔。卖烤地瓜的熊猫阿婆坐在那里很久了，一整天只卖出了一个烤地瓜，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攥在手心捂热了，看了一眼硬币又放回了兜里。熊猫阿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她，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去，递给她一个冒着热气的烤地瓜，她连忙摆手说不要，她没有五个硬币可以支付。熊猫阿婆还是坚持给她，她没接受，跑掉了。
深夜里，花鸟店那边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一堆人围在那里，吵闹个不停。千千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全过程。
晚上她出门去找遛弯的外公时，一个装着满满石子的矿泉水瓶子被人踢到了她脚边，她心下一惊，也不敢回头。
“喂，你想不想看一场演出？”说话的男孩快步走了过来，与她面对面。
“啊，我、我不想看，太晚了，等会要……”
阿莫不等她说完，直接半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等会你在这里瞧着就好，不要发出声音。”阿莫神神秘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食指放在干裂的嘴唇前。
千千看着眼前同她一般大的男孩，眨了几下眼睛，她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
阿莫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花鸟店的后门，手腕上拎着一圈铁钥匙，他嘴里小声念着数字，从一数到了二十，鸟儿们仿佛受到了魔法的力量，都安安静静地呆在笼子里，看着他一个个打开笼子的小门，最后，他不知扔了一个什么东西，嘭的一声，铁窗户被捅出一个大洞。他吹了一声口哨，那些鸟儿们争先恐后地从洞里飞了出去。
千千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看见他放走了鸟，砸了窗，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鹦鹉蹿了出去。
她看见灯亮起来了，黑漆漆的花鸟店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她看见花鸟店叔叔气得不行，嘴里吐出了脏话，手里紧握着一根很粗的棍子，匆匆追了出去。
「贰」
阿莫是瘸着一条腿走回他的小窝的。
昨天他成功放走了十多只鸟，他拿出自己的笔在墙上划了一道。可惜，那只漂亮的鹦鹉受了伤，还是没能活下去一个寒夜。他想，他需要休息很久，到熊猫阿婆那里去，那里或许能成为他的家。
天刚刚亮，熊猫阿婆一打开门，就发现那个小家伙裹着一层灰色的厚布靠在墙的一角。两只眼睛半睁着，盯着什么地方，耳朵和脸都冻红了。
熊猫阿婆为他煮着汤，锅里咕咕冒着勾人味蕾的香气。他躺在温暖的小床上，还是临时用木板垫起来的矮床，他蜷缩着身子，炉子在旁边散着热，他还是冷，冷得牙齿打颤。
熊猫阿婆从柜子里拿出了草药，费劲地用小棍捣着草药，手累了就停一阵子，捣一阵子，终于完成了。阿莫喝了两碗熊猫阿婆煮的汤，睡过去了。熊猫阿婆好久没有看见他毫无防备的样子了，他以前从不肯来这里打扰她。
阿莫睡了很久，他在梦里梦见一只大熊猫，把他整个人拥抱在怀里，大熊猫还邀请他去自己的家吃竹子……
“阿莫，阿莫啊，快醒醒，你得先喝碗草药。”迷迷糊糊中，阿莫好像听见熊猫阿婆唤他的声音，那声音苍老又缓慢，却透着一种温柔的力量。
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有消毒水的气味，他一只手扶着床就要坐起来。
“你别动，你先好好躺着，外公一会儿就来了。”门口的千千端着水杯正要进来，发现他乱动马上出声制止。
千千放下水杯，拉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叫阿莫？这次你惹得花鸟店叔叔大发怒火，打伤了你。我还以为叔叔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当然，是你做坏事有错在先。”
“你什么都不了解，你不知道他有多残忍，杀掉了多少只鸟！我没有任何错！”阿莫扯着嘶哑的嗓子说话。
千千突然就没了底气，这里的一切，她还什么都不了解。
“我才刚来不久，我不知道他会是这样子。”千千握紧了拳头，“我们去向城长举报他。”
阿莫沉默了，头靠着白色的墙壁闭上了眼。
千千外公和熊猫阿婆一起回来了，阿莫任他们处置着身体，千千外公穿着白大褂，把阿莫的左腿缠上了绷带，处理了一些细小的伤口，药瓶和水放在了桌子上，交代了几句话就急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阿莫一人，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叁」
熊猫阿婆同千千坐在另一间供客人休息的房间里。
“阿婆，他是个坏孩子吗？”千千有好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表达。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做事的方法极端了些。”熊猫阿婆慈祥地看着千千。“如果可以的话，阿婆希望你能和他多说些话，那孩子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
阿莫第一次见熊猫阿婆的时候，他正被人追着跑，那时熊猫阿婆正推着车在路边卖烤地瓜。阿莫躲到了熊猫阿婆的车后面，身体微微发着抖。
店员追过来的时候，熊猫阿婆挡在了阿莫小小的身影前，问店员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有小孩偷走了几个面包，熊猫阿莫从衣兜里取出十几枚硬币，替阿莫付了钱。
“好了，他离开了，你可以站起来了。”熊猫阿婆眯着眼笑着。
阿莫以为，她会像其他人那样，教育起自己来。
“喏，吃点热乎的东西吧。”熊猫阿婆递来了一个包好的烤地瓜。
阿莫摇头，“我不能要的，我有面包，但没有硬币。”
熊猫阿婆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去偷面包，却不肯要她给的食物，或许眼前的孩子有着自己的自尊心。
“先给你吃，以后有硬币了再还我。”熊猫阿婆又朝前递了递。
阿莫左右看看，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接过去咬了一大口，连皮也不剥，他的嘴被烫了，眼泪憋着不让它从眼里流出来。他吃完，向熊猫阿婆深深地鞠了一躬，跑掉了。
阿莫第二次遇见熊猫阿婆的时候，他还没攒够硬币。熊猫阿婆半拉着他去了自己家吃了一顿普通的饭。阿莫敏感地注意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熊猫阿婆不对劲。
后来，他在夜里敲响了熊猫阿婆的门，把怀里的木盒子递给了熊猫阿婆。那是熊猫阿婆见他第一次笑，他说他替阿婆教训了那个人。熊猫阿婆见到木盒子，就知道怎么回事，这是她的传家宝，被自己的亲儿子拿走了，连带着她的大半财产，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抢去过自己的快活生活。
熊猫阿婆不知道阿莫是如何做到的，眼前莫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哪里来的力量。熊猫阿婆后来能常常遇见阿莫，阿莫遇见他时，也会向她招招手。
熊猫阿婆从回忆中出来，向千千讲述遇见阿莫的事。“千千，你同他年龄一般大，或许他会向你讲出自己的秘密。”
「肆」
阿莫的伤好了些的时候，他一个人去了码头。
千千是悄悄地跟着去的，她有些好奇阿莫要去那里做什么。
阿莫蹲在那里，看着来往的船只，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早就发现了千千，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天上盘旋的飞鸟。
“我在等一个海盗，你回去吧。”阿莫出声道。
千千像被惊了一下，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原来是真的，你的父亲他……”
“他是一个海盗，在很小的时候教了我很多东西，呵，一些所谓生存的技能，后来他就抛下我上船了。”
阿莫的眼睛里似乎掺杂着什么，像暗夜里将要熄灭的灯。
千千听邻居们说过，阿莫是海盗的孩子，没有母亲，他被父亲抛弃在了这里。
阿莫没等到他的父亲，他该明白，海盗是不守信的。
熊猫阿婆推着车从街上回了家，发现家里出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满了硬币，这是阿莫还给熊猫阿婆的硬币。
千千起初和阿莫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阿莫教她玩弹弓，去射击苹果树上的苹果。带她去敲别人家的门，门一开他就牵起她的手飞快地跑起来。教她如何和猫狗们相处，阿莫在猫狗们面前，似乎是最温柔的时候，他轻轻抚摸着它们的毛发，嘴里小声哼着童谣……
后来，千千远离了他，她向他不停地道歉，不能和他做朋友了。千千在学校里交的朋友们，都排斥那个坏孩子阿莫，不许千千再去和他玩。千千想解释，可他们都不信。她最后放弃了阿莫。
阿莫离远了，离得很远。千千再也没遇见过他，遇见了熊猫阿婆，千千问熊猫阿婆见没见到阿莫，熊猫阿婆也摇头不知道。
阿莫一个人呆在码头上，码头离尘城好远，他每天走了好久的路，或许某天，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千千听说，阿莫做了学徒，出海了，有人说阿莫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有人说阿莫在海上遇险了，千千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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