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师讲《红楼梦》,总是会把曹雪芹的批判性、革命性拿出来进行重点讲解,最重要的证据有两条,一是宝玉不爱四书五经,不热衷科举仕途;二是宝玉的男女观。
先说读书上进。
乾隆在位时,大兴文字狱,迫害文士、禁锢文风,编修《四库全书》。其中的原因一是乾隆好大喜功,自称“十全老人”,康雍二帝治的四方平定、国库充盈,乾隆这个太平皇帝偏偏想在文治武功上效仿康熙,因此才六下江南,耗费巨大。二是编修《四库全书》,名为整理古籍,实则“修”大于“编”,对古书大肆进行删减篡改,正如吴晗所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
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人的思想和活动都受到极大限制,卑下者趋炎附势,清高者放浪江湖,刚直者抵死相抗,更多的人选择逆来顺受、夹缝里求生。于是大量的读书人寻章摘句、皓首穷经,既然不能向外探求以创新,唯有埋首经史子集以自遣。宝玉反对的,就是这些人。书中极少褒贬,但是对酸丁腐儒、子建文君的抨击讽刺非常醒目。
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锦衣玉食,在大观园里几乎可以呼风唤雨,是封建制度的受益者。宝玉从未想过要推翻什么或者改变什么,而是幻想着大观园的美好生活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因此可以推断,书中的宝玉是在跟人对抗,而非跟社会对抗。曹雪芹批判性是有的,革命性则未必。
再说男女观。
《红楼梦》为一众女性著书立说,对女性的描写立体而丰满,有鲜明的独立人格,在尊重妇女这个方面相较前人是有先进性的。
但是如前所述,宝玉反对的是人,而不是社会制度、政治环境,他其实并没有认识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迫害,他仍然认为男尊女卑是天然的。
请看小说原文,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
“堂堂之须眉”和“彼一干裙钗”,男权之风溢于纸外。
更有趣的是紧随其后的脂批:“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
上次已经说过,根据周汝昌先生的研究,脂砚斋极有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位红颜知己,并且书中某个女性就是以脂砚斋为原型的,这种证据在书中有很多,仅举一例。书中紧接“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有一句脂批:“因为传他,并可传我。”明明白白的指出了书中所传的女性中有一位正是脂砚斋本人。
如此一来,“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这句批语就有意思了。我们从中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抱怨与抗争:本无男女之别,凭什么女性就应该弱于男性?你不如我,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甚至猜想,脂砚斋在读到这里的时候,说不定曾跟曹雪芹吵了一架。单就此一方面来看,曹雪芹倒是真没说谎,脂砚斋的行止见识,确实出于雪芹之上。
上面对曹雪芹的革命性和男女观进行了一点推测,并没有贬低《红楼梦》的意思。事实上,任何作者都不可能跳出身处的社会环境进行写作。世道一直在变,人性、人情是永恒的。对《红楼梦》的定位历来没有定论,既不是爱情小说,又不是家庭小说,也不是社会小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红楼梦》是一部人情小说,得到了最广泛的认可。
伟大的作品描写人情,《红楼梦》无疑是伟大的,值得一读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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