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出单元门,吴悠就后悔没听妈妈的话,坚决不肯带伞。
外面的雨比想象的要大。阴冷的风从天空中,从树梢上,从门洞里,从绿化带缝隙里,扭着身子,似疯狗一样乱串。雨,细小而密集,借着风势,从四面八方落下。只几分钟,她单薄的衣衫湿了个透。但她不肯回家去拿,因为刚和妈妈吵了几句,心情糟透了,再说,前面50米左右,就是公交站了,万一回家的时候错过一班公交车,那真不划算,她可不想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提起上班,吴悠一百个不满意,可有什么办法?当初高考分数低,为了上一本,填了专业服从,结果给分配到酒店管理专业。都说好本科不如有个好专业,吴悠很是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大学三年半,基本是浑浑噩噩地混过来的。
大四下学期基本没课,学校给了三个月实习期。学校没有统一安排,让家长各显神通,自行找地方实习。
吴悠沉着脸,拖着大旅行箱回到家的半个月内,天天在家宅着白天睡,晚上打游戏,既不出门会同学,也不去找单位,可把她妈妈急坏了,到处托关系,总算通过表舅的弟弟的介绍,去鸿源大酒店实习。
二
吴悠刚在候车处站定,不到一分钟,加长双节公交车边冲破雨雾,如同扭动着的巨蛇,重重地喘息一声停下来。
才6:40,还没到上班高峰期,吴优和三五个人,陆续上车,各自还找到舒服的座位。
鸿源大酒店在北城,几乎从站首到站尾,吴优把头靠在窗户上,调整好姿势,好再睡一会儿。
实在太困了,昨天真不该熬夜打游戏。当然,妈妈也不应该5点半点就叫醒她。生生把她从睡梦拽出来。那是一种突然悬空失重的感觉。
吴悠的起床气呼啦啦被点燃了。
“才六点不到,你疯了吗?”当妈妈第三遍来敲门时,吴优光着脚跳下床,迷糊着两眼,噌噌两步走到门边,猛的拉开门,冲着她妈妈吼,“一大早上,整栋楼的人,都被你吵醒了,你烦不烦?”
妈妈在她的逼视里,一点点地矮下去,讪讪地说:“早到比晚到好。”
“别烦我,多大点事儿啊!”说完,她嘭地把门反锁了,把自己朝床上了一扔,拉过来枕头蒙在脸上。
睡归睡,回到梦里已经不可能了。在床上神游了几分钟,吴悠到底还是起床了。洗漱完毕,妈妈小心翼翼地端出来精心准备的早餐。吴悠还完全没有食欲,但是看到妈妈期待的眼神,只好象征性地吃几口,便背上小包出了门。
妈妈站在门口,递过来一把破旧的伞,吴悠嫌弃似的推开,说:“一点小雨,不用。"
电梯来了,妈妈追过来:“有事打电话给我。”
三
公交车在鸿源大酒店门口停下来,吐出一些人,又慢吞吞地开走。吴悠定眼一看,这家酒店十分气派。入门喷泉落下数丈高的水花,水池周围的一圈名贵的花木。大门两旁的鎏金石柱之间,是金色镶边的旋转玻璃门。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高大的厅堂,足有三层楼高。光洁的地板如镜,吴悠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在脚边移动。300平米大小的半圆形接待大厅,靠落地窗摆放这十几张宽大高背的欧式沙发。
吴悠心想,还是挺气派的,工资应该也不低吧。
她轻快地朝吧台走去。穿着紫色紧身套裙的迎宾小姐妆容精致,嫣然一笑:“请问,您有预定吗?”
吴悠红着脸解释:“我是来实习的。”
“哦。我帮你联系一下问问。”迎宾小姐的笑意淡了一些。吴悠尴尬地依着吧台等着。
迎宾小姐打了电话不过两分钟,台阶上走下来个中年妇女,一身酒店的卡其色西服西裤。她40岁上下,微胖,面目和善。
“这是今天客房部当班的王姐,你跟她就行了。”迎宾小姐说。
四
“你吃早餐了没?如果没有,抓紧去后堂吃了,今天活挺多的。”上楼的时候,王姐说,“领导说了,实习都是从客房部开始的。”
吴悠告诉她已经吃了。于是,她们乘电梯直接到了5楼。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已经有两个女员工,吴悠是唯一的实习生。
王姐安排她们两个去了六楼后,给吴悠拿出一套工作服,让她尽快换上,然后自己去领取工具。
这种颜色的衣服,是吴悠从未穿过的,而且,吴悠太瘦了,穿不起来这样宽大的西服裤。吴悠在穿衣镜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衣服真丑,不好意思出门。无奈王姐在外敲门,吴悠只好胡乱地卷了卷裤腿开了门。
王姐扫了她一眼,笑道:“是大了一号,等一会儿找找,看可有合体的,先凑合着吧。出来干活,不比在学校上学。”
“嗯。”吴悠红着脸,低走跟在她后面。
王姐推着手推车,上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被单,下面是洗涤用品。壁灯昏黄,铺着印花地毯的走廊里,静悄悄的。
走到了尽头一间客房,王姐用房卡打开了客房的门,二人一起走了进去。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吴悠冲过去,急忙打开了窗户。床上,被子的一角掉在地板上。枕头床上一只,沙发上一只,像两头疲倦的小羊,软踏踏被客人胡乱扔上去的。桌子下面的垃圾桶外沿,散落着瓜子果皮,卫生纸。
吴悠从来没见过这么脏乱的房间。宿舍里的姐妹们,比吴悠还洁癖,妈妈更是习惯于把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
“这房间,一看就是北方人住过的,邋遢!南方人一般要整洁仔细些!”王姐苦笑一声。是经验之谈,还是对北方人的偏见,吴悠没接话,只是也跟着笑笑,主动找扫帚清理。
“先别急。从床上开始,先换床单被罩,不然布毛乱飞,扫了也白扫。”王姐急忙制止了她,“你在旁边看着,等下一个房间再自己动手。”
王姐解开细绳,拉出被芯放在沙发上,被套扔在地上。拉着床单的一角,向反方向一拉,床单便如同一张风帆,哗地一声落地,露出光秃秃的床垫。
吴悠捡起来床单,把它和被罩扔在一起,不失时机地递上新的床单和被罩。洁白的床单比床大一倍,四角收紧,压在厚重的床垫下,需要极大的力气。王姐却驾轻就熟,弯腰抬起床垫一角,轻轻松松固定了床单的四角。吴悠把被罩套在被芯上,笨拙的样子惹得王姐又好气又好笑:“我教你一个办法。被罩反面铺在床上,放上被芯,从背头卷过来,然后打开被罩的封口,再这样一塞,拉平,就好啦!”
王姐像是变魔术似的,边做边讲解,一分钟搞定了。吴悠无比崇拜地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她最怕套这个,在宿舍里,一床被子没有五分钟搞不定。看来生活处处皆学问,一点儿也不错。
王姐整理好床铺,开始清扫房间,卫生间。
“每天这么多任务,没有效率是不行的。有效率,没有质量也不行。我们这是五星级酒店,一根头发都不可以有。”王姐一边打扫卫生间,一边不忘记叮嘱吴悠,“如果有发圈,最好把头发盘起来,不然会掉发。被经理查到,可是要罚款的!”
吴悠只好找出发圈,把披肩长发盘起来。
五
忙了一个上午,终于到了午饭时间,饭菜简单,两素一荤一汤,但味道比学校食堂里好很多。吴悠因为早上没吃多少饭,又累又饿,居然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回到员工休息时,几个女人凑一起八卦。
“你们可知道,今天中午楼下大厅的事儿?”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工说。
“啥事儿?怎么啦?小慧!”王姐问。大家同时放下手机,头转向她。
“你们知道的,就是干那种事儿的女人,跑过来闹腾,说客人给的200元小费不见了。非说是我们服务员拿了去!”小慧说
“还真有这么不要脸的货色?我们才不要那种脏钱,凭自己力气挣钱,活得理直气壮!让她去调监控,不是血口喷人吗?”王姐气愤填膺,“那个房间今天是谁收拾的呀?”
小慧说:“是我。但是,天地良心!我绝对没看到有钱在桌子上。也不知道是客人没给她,还是她收起来,自己又忘掉了。没脑子的女人,也只配卖自己了!”
吴悠意会“那种女人”的含义,也不好插嘴。这年月,她见怪不怪。大学校园里,出去跟人“约会”的女生也为数不少。她们钻进小汽车,与各色男人绝尘而去。隔天便金银首饰,衣着光鲜的回来了。
至于谈恋爱的约会,吴悠也是从心底排斥着。
自小看惯了父母吵架的“穷凶极恶”,对婚姻,对爱情,对男人,吴悠怀着深深的恐惧。虽然追她的男人有一打之多,她却斩钉截铁地回绝。因为,她总是把男生的追求看做是“不怀好意”。
有句玩笑话这么说的,小时候欺负你的小男生,其实是喜欢你;成人后,追求你的男人其实是想”欺负“你。吴悠见惯了舍友分分合合,哭哭滴滴的“恋爱三部曲”,更是对异性心如死灰。
六
休息了半小时,吴悠昏昏欲睡时,突然有人闯进来吼一句:“今天有个会议,需要三个人到二楼布置会议室!”
吴悠和小慧跟着王姐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左拐30米左右,进入一个棕色大门,竟是一个影院般大小,装修豪华的会议室。几个工作人员在摆放桌椅,花盆。墙角地上是几箱子水果。旁边的桌子上是几摞果盘。
王姐分派任务:“吴悠,你装果盘,每隔两张椅子一盘;小慧,你去打开水,水杯倒开水就好,茶叶谁需要再给。我去调试话筒。都小心点儿,这些大老爷们,可难伺候了!”
吴悠明白,王姐这是照顾她,给了最轻松的活儿。因此,不过一个小时,吴悠就把会议室需要的50盘水果,全整整齐齐地摆放完成。看到小慧 非常辛苦地打水,倒水,王姐和吴悠忙好手里的活儿一起帮忙。
两点左右,灯光,投影大屏幕,话筒,鲜花,果品,茶水,签字笔这些常备物品东,都一一备齐。部门经理来检查后,甚是满意。这时陆续有开会的人过来报道,签名。
客房部还有很多任务,王姐和小慧离开,吴悠被留下来给客人续茶水。
偌大的会议室,慢慢人头攒动,目测有100多人。这些西装革履,油头红面而又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基本上是各个阶层的领导,百分之九十都是男人。
这是男权社会的精妙缩影和最有力的证明。
离会议时间还有十分钟,忽然一个面容娇好的中年女人昂首阔步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随性人员,黑色的风衣衬托着她保养精细的润白皮肤。她一头短卷发,紧抿着嘴唇,表情严肃。她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会场时,原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人,立刻噤口不言。
吴悠心想,这是大人物到了。果不然,女人走向主席台中央,坐定,清了清嗓子说:“我看到几个人,是不是做错地方了?县长大人们,该到主席台上了,藏在下面我就看不见你啦?”
有几个人谄笑着走过来,按照姓名坐回到主席台上。
这女人的身份果然地位尊贵,连县长大人都唯唯诺诺。
七
会议开始后20分钟,大概面前的水杯喝光了,陆续有人示意吴悠添开水。排与排之间的空隙极小,吴悠不得不一次次穿过来,穿过去,给他们加开水。
可怜吴悠在家娇生惯养的像一只懒猫,何曾受过这样的指使。十斤重的大水瓶,满满滚烫的热水,要倒进水杯,不多不少,真是不容易把握。有一次,吴悠手忙脚乱,手上的力度没控制好,杯子的水溢出来,差点烫到客人。
吴悠吓得手抖,幸亏对方和蔼,不然后果就严重了。
回到开水间打水,吴悠犹自惊魂未定,这次她长了心眼,只装了大半瓶。她拎着水瓶,回到会议室,在墙边刚站定,又有人要水,她走了过去。
“服务员,过来一下!把话筒传过去给王县长。”主席台那边有人喊话。
会议室静静地,一屋子人眼光都聚焦在吴悠身上。
吴悠在众目睽睽下,紧张地放下水瓶,走向主席台。接过一个男人递给的话筒,吴悠一时茫然,她刚才一直在台下添水,哪位是王县长,她一无所知。
越是紧张,越是看漏,吴悠搜寻着“王县长”的字样。
“你个小服务员,这是素质真够呛!”主席台中央的女人愤怒地脸色涨红,声色俱厉,“你没上过学,不认得字吗?”她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重重地落在吴悠的心里。
吴悠何曾受过这样难堪的当众羞辱,差点想摔话筒在她脸上:劳资哪知道谁是谁?劳资就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你他妈的乱派什么活儿?认识王县长难道是一个小服务员天经地义的任务?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有人悄悄把手指了一个人,吴悠会意,急忙把话筒给那人,满脸通红退出会议室外面。站在走廊上,吴悠瞬间泪珠滚滚而下。
明天说什么都不来上班了!
八
难捱的会议,在吴悠的眼泪中结束。四点半,吴悠回到五楼找到王姐,差点又要哭了。
王姐充满忧虑地看着吴悠:“人生的路很长,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热情,,冷漠的,心善的,心狠的;也会遭遇到很多不公正待遇,呵护你的很少,苛责甚至伤害你的更多。学会接受,学会自我保护和反抗。遇到一点儿委屈就逃避,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王姐像是一个人生导师,交给吴悠大学里学不到的东西。她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和依恋。
晚饭后,吴悠本可以回家,但是她硬是陪着加班的王姐,坚持到八点半才下班。
出了大厅的门,拐过喷泉,一群人站成一个厚厚的圆形的人墙,里面传来女人的叫骂和厮打声。
吴悠借着人缝钻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人压着一个黄衣女人,黄衣女人凌乱的头发披在脸上,仰面躺倒在地上,手抓着红衣女人的长发,红衣女人嗷嗷叫着,挥拳打在地上的女人身上,脸上。红衣女人每打出一拳,敞开的掉落纽扣的丰满的胸脯边颤抖一下。
黄衣女人明显落了下风,哭骂着,两条腿扭动着乱踢腾。
“别打了,你住手!" 一个秃顶的男人拉住红衣女人。
声音这么熟悉,吴悠心底一颤,仔细看去,原来真是两年未见的爸爸。自从考上大学那年,他和妈妈离婚,娶了一直和他纠缠不清的女人,就再也没有看过吴悠,只是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都会按时给付。
吴悠冷笑一声,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吴悠和妈妈暴揍过的小三。也许是小五和小九——。不然何至于宾馆前,两个女人打成一团。
突然,一辆警察的摩托车闪着灯停下来,跳下来两个警察。众人闪开,警察们拉开她们,开始做笔录。
吴悠转身随着众人散去。快速朝最后一班公交车赶去。
到了小区,妈妈已经在车站等着她。
“今天还好么?”妈妈小心翼翼地探问。
吴悠揽过来妈妈的肩头:“非常好啊!"
放弃烂人烂事,生活还是有明亮的光辉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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