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具备水的一切特质,个体只是其中的一滴。”
读毕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合上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时,我的脑海里最终浮现的是一片洪流奔涌的景象,水流激荡,泥水交杂,狂热而又失控地,没有明确的方向地,带着不可阻挡之势向前,而在其中的被裹挟着前进的,是正如同每个时代群体所带来的大潮流,但与整个人类进步历史的“主河道”相比,它又只是浪花一瞬。
书中对群体特质的独到见解已经不需要再赘述,勒庞从群体的极端性引入了整个分析,他描述:“群体行为具有不可思议的极端——最崇高或者最卑劣,最正义或者最邪恶,它具有一种自动放大非理性冲动的特征;群体的意见会出现极端化的倾向,群体的共同行为举止又会造成一种争议的错觉”,总而言之,“群体意味着极端化”,开篇未久就已经抛出斩钉截铁的论断,而群体的极端性仅仅是个开始,这样的引入不免令人恐慌,一瞬间诸如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那些天真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之类的画面飞速掠过脑海,我不免对接下来的走向满怀期待:难不成会有更令人震惊的观点?
然而,后续的发展未免归于平淡,我看到他谈幻觉、真实与传染,继而谈控制、恐惧与意见领袖,又谈制度、权力与犯罪。或许是时代的鸿沟使我们不能够完全理解勒庞的用意?又或许是我的知识储备不足以领悟全书的主旨?但近乎高开低走的结构安排是令我感到有点遗憾的,至少在关于群体的内容上,谈狂热很多,清醒很少,谈消极影响很多,积极却很少,当然,这完全无碍于这本书的成就,不过这使得我在阅读过程中,就更多偏向站在对立的角度思考了。
当个体聚集为群体,个体的独立性被削弱的程度与群体凝聚力的强度几乎是成正比的,用理科的思维来分析,个体努力趋向于一个平均值来保持群体的稳定性,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所以聪明人的智力水平会被笨人拉低,“降低他们智力水平的机制就会发生作用”。然而加入一个水平明显高于自己的群体的普通人呢?他的水平也被拉低了吗?排除一群人努力使平台低端化的情况之外,我想我们还是要承认群体对低水平个体进步是能作出贡献的。不过,智力水平的高低绝不代表清醒与否,正如同勒庞在书中提及的“群体会惯性地把自己的幻觉与真实的现象混为一谈,群体中的某个人对真相的第一次歪曲,是传染性暗示的起点,当个体集结到一起之后,群体的谎言就成了不容置疑的真理”,群体的传染作用毋庸置疑,所以群体压力最可怕的正是在于身处群体之中时,即便头脑最清醒的人在恍惚间都会相信谎言似乎是真的,这比自己骗过自己还令人不敢置信。
但事实上沙石总是难以对抗洪流之迅猛,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洪流卷到不知哪里去了。不过我始终认为,这样的瞬间只是暂时的,个体可以在瞬间相信谎言即为真理,但绝不会永远相信它就是真理本身,如果我们不在长时间轴上讨论群体的影响,真正的作用就难以分辨。
全文也并非全无关于清醒的探讨,勒庞提到“有时候,一句悦耳的言辞或一个被及时唤醒的形象,都可以阻止群体的血腥与暴行;不同于群体中的个人的是,独立的个人,他们拥有坚定的意志和清晰的意识,他们忠实于他们自己”,说明群体的“一瞬间的狂热”,确有容易被破除的脆弱性的。然而我们并不应该轻易地就将群体里的个人定义为“独立的个人”之外的另一个概念,除却极端到如同ISIS分子程度的个体,大多数群体的成员都能在很大程度上保有作为个体独立的一部分,而往往他们被影响最大的时刻,恰恰是他们身处所有群体成员之中的、情感最激烈氛围最迷乱的、也即是之前我称之为“狂热的瞬间”之时。
每个理性的个体在这样的瞬间过去哪怕一秒之后,都有清醒的极大可能,也都可以阻止群体的血腥与暴行,但为何很多时候群体没有被阻止,可能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群体具备水的一切特质,个体是其中的水滴。一滴水滴运动起来也能形成涓流,它可以融入更大的水流,也可以脱离,且脱离得比我们想象中轻松。而水的集群拥有远比江河湖海更多的形态,清流虽少,并非没有,汪洋虽广,其中仍有波澜。所以用洪流来形容勒庞分析的群体类型,与书名《乌合之众》的翻译也算异曲同工。
当一个时代赋予了群体洪流的特质,那无疑是个激扬的时代、冲突的时代,不同方向的水流以不同方式交汇,令人目不暇接。勒庞谈种族,谈旧观念与情感,谈制度,其间不乏金句,但对于固定节点的判断还是没有改变。种族不会是永远的种族,文化不会是永生的文化,观念产生又被摒弃,制度建立而又崩塌,万年的河流尚能改道,向着未来延续的历史仍在被创造。群体的特殊性正在于放大的感性压制了理性发展,但人类对理智与情感的认知还在扩张,群体在未来的空间远远不只会拘于眼下。正如书中所说“一切文明的主要创造力并不是理性,尽管理性一直存在,但文明的动力仍然是各种情感的综合运转——如尊严、舍己为人、宗教信仰、爱国主义以及对荣誉的热爱”,如果文明是一列火车,情感当然是动力,是燃料,是驱使文明向前的能量,但脱离了理性构成的车体、轨道,乘客将无所依托;而“一切与民族的普及型信念和情感相左的东西,都不具备持久力,它们逆流不久便又会回到主河道”,一切与极端化相联系的群体,也都不具备持久力,他们总会回到一个持中的道路上来,不论以何种方式。
当记者询问刚刚获得释放的昂山素季关于勒庞在《乌合之众》中的一些观点时,这位长久以来经历过无数洪流冲击的女政治家答道:“是的,我想一个人置身于呐喊的人群之中,是会被群体情绪感染并裹挟的,但当人们回到各自家中,他们也许会有不同的感觉。而且集群心理常被用于邪恶的目的,所以不应鼓励。但是,人民团结起来,为同样的目标许诺努力,和那种集群心理还是不同的,后者被激发出来的是人性中不假思索的一面。”这也可以作为时代对这本书的一种回答。
冲突常在,矛盾常新,时代总是让我们应接不暇,浪潮此起彼伏,洪流不断涌起,它们冲刷河岸,改变地貌,留下印迹,但当激流逐渐平缓,砂石慢慢沉降,长河归于平静却提升了水位,我们身背着用旗帜制成的包裹,已然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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