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一到夏天父亲就自叹,这条命是空调给的。我估摸着老年圈里很流行这句话。
与他们不同的是,我耐得了热,却扛不了寒。
这两年一到冬天我就自叹,这条命是暖气给的。还是很多人以为冬天不怎么冷的成都。
没有暖气的成都的冬天是什么样子的呢?前几天看来的一个帖子里有一段令人难忘的描述,我觉得倒是很符合它的气质,是这样写的:
那冷是怨妇的冷,她既不拿大风的爪子挠你,也不拿干燥的语言骂你,她甚至都不看你,她就坐在屋子的深处,不说话。可是你能感觉到她无处不在,每一块砖缝都渗透了她湿冷的心事,空气中每一粒细细的水珠都是她暗暗洒下的眼泪。你挣不脱甩不掉,晚上睡觉时,她的手悄悄地摸你的脸,透你的肉,摩挲你的骨头。你冷得发抖,她叹息的气息拂过你的脖子。
如果说一个人的身体有记忆,那我的骨子里都是些刻满了寒冷的痕迹。仿佛只要一按那个冷开关,就会立马穿梭到那段让你刻骨铭心的时光里去。
那个时候,真的很冷啊……
我的小学离家有两三里地,可以走跑拖拉机的石子大路,也可以沿着山脚下的田埂走到学校,大人们总是叮嘱孩子要结伴走小路,怕车来车往不安全。
刚上学那会儿,我总是一群孩子里面走得最慢的那个,也是穿得最笨重的那个,他们都取笑我,就你穿得最多,怎么还冻得像条狗一样。取笑我的大孩子们吸溜着鼻涕,冻得通红的脸,在自己哈出的雾气里,像极了地里冒出半个头的萝卜。
如果时间不赶,他们还会号召大家收集路边的树枝枯叶什么的来生火取暖,火苗窜起一米多高,映红了一张张皴裂的小脸,大家开心地笑着伸出手来烤火,好带把暖暖的火气藏在口袋里,捂着去学校。
而真正冷的,不是在路上,是在教室里。
跺脚完全是不自觉地,来自身体停不下来的发抖。晨读的时候,老师说,一定要让读书声盖过跺脚声,那些缩着脖子手不肯拿出来的人都是乌龟,只配去后面站着读!
这是一场求知欲跟身体的战斗,我们凭的只是一股不肯服输的年少气盛。
一堂课结束,男同学自发去挤墙角了。什么是挤墙角?就是一群人拼命地往墙角里挤,你挤我,我挤你,后面的挤前面的,前面的挤墙。
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身体暖起来。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场景,贫穷、简单、朴素、快乐。
小女生们是不屑于这般粗鲁行为的,我们搓搓手、跺跺脚,聊聊天,含蓄得只剩下生生挨冻的份儿。
我很荣幸的获得了两手冻疮,那以后母亲用手绢给它裹了七个冬天。
那时候我最害怕冬天的雨雪天气。
大雪一点都不美,只会盖住世间所有的丑陋。这是我一脚踩在猪粪里发出的恨恨的心声。你不知道下一脚会不会再踩上一堆鸡屎或是牛粪,每走一步如同探雷般小心翼翼。我还是会被大孩子们嘲笑,装模作样,矫情得很。
但往往越是这般小心,到家后,总会发现雨靴子里还是湿透了,脚已经冻得麻木。我们姐弟几个光着脚丫子在炉子旁围坐一圈暖脚,等着母亲烤鞋烤袜子是每天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
我不喜欢下雪,就从没好好堆起过什么像样的雪人,被一些调皮的男生从脖子里塞过雪球倒是有的,而怕沾到雪下面各种屎,还真是讳莫如深的事情。
更不喜欢刮风下雨,那只会意味着鞋子一次次莫名其妙的,变着法儿的,各种湿透。寒风一起,冻得人恨不得整个缩进伞里,看不见前面的路,你撞着我,我挤着他,弄不好又是一脚踩进了泥水坑,同样遭殃。
但我们都喜欢冰棱。
我们把它从屋檐下用竹竿打下来,握在手心里如获至宝,想着如果里面放点糖,那不就是冰棒了吗?我们甚至把它放到抽屉里珍藏起来,以为可以像零食一样每天尝一点。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没有觉得冷的事情了。
我家隔壁早前住着一个老人,还是个裹小脚的奶奶。我跟姐姐去她屋子里玩的时候,就发现她总是两脚踩在一个坛子上,就是有点像现在的泡菜坛子的那种,坛子里有炭火,用银灰覆盖着。她告诉我们这是火坛,可以捂手,可以暖脚,菜凉了也可以把盘子放在上面保温。我印象里,好像每个老人都有这么一件宝贝。她们喜欢在有阳光的冬日里,聚集在墙根下,人手一个火坛,坐着唠家长里短,说着很久以前的我听不懂的故事,有时候她们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嘴里碎碎念着,老了老了,日头迷了眼。
我爷爷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每年冬天会去后山里找一棵老树根拖回来存放着,为的是大年夜里用火盆生火守夜。虽然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眼泪直流,但这种仪式感在他心里是不可动摇的,他总是会守到黎明,等着新年开门鞭炮想起才肯去睡。
冬天夜里守着一盆炭火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烤过火的人都知道,这感觉就像锅里烙饼一样,朝着火的一边热烘烘,背着火的一边冷飕飕,离火近点脸发干难受,离得远点就跟没烤一样。
而冷带给人最难受的是,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的那一刻。你必须得啊的叫一声才有勇气挪进去。那时我跟姐姐一个被窝,一人一头,把两边的被子紧紧地压在身下,谁要是不小心把被子弄开了那肯定是要打架的,你一脚来我一脚去。时常是床上四个孩子,两个被窝,各自干架起来了,不亦乐乎。
在没有电取暖设备的年代,过冬全凭意志。只要想着熬过立春就好了,过完年就好了,过完正月就好了,二月二龙抬头就好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等到了春暖花开,莺飞草长。
直到我去了武汉上学,伴了我十几年的冻疮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
很多年后,每年冬天,冷着冷着,我都会想起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
那里有一堵向阳的山墙,墙下有一群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一伙打牌起哄的年轻人,织着毛衣的女人,还有一堆疯跑打闹的孩子。
每到午时,鸡会叫。
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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