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赶车,一路昏睡,再次被证明是个地域感极其淡弱的人。车驶入山间时醒了,前排座一位束辫扎绀蓝色腰果花纹发带的年轻男子,跟着几位中年夫妻一同出游,邻座一位盘发红色烧花圆孔连衣裙的女性,不很登对。中途停靠休息,他下车,头发散下来,站在车前点烟。我知道中国的嬉皮不会来乌镇。
旅馆在西栅以北,环境普通,设施简陋,房间不足二十平,隔音效果很差,凌晨听到楼下持续的吵架声。木质上下床铺,需要自己铺床单被罩,淋浴挂架已经损坏,洗漱用品只提供沐浴液,一层晚上有清吧。室友是刚大学毕业工作的记者,因为外向的工作性质人显得尤其热情。安顿妥当,冒雨去吃晚饭,我一向对食物和临时住所没有强烈欲求,食物能够裹腹,住所有水和床便足矣,认为环境始终无法入侵我本身,不对其介意。
晚上清吧里温度很低,墙上挂梦露和柯本的肖像,我坐靠窗的位置。年轻男子用方言大声交谈,震耳欲聋的几首流行民谣,交叠充满整个空间。九点,出去接了母亲一通电话,回来点单,整个过程被人群注视完成。事实上这几年出门都在偏远地区,选择淡季,住远离市区的旅馆,我对新鲜的人无限好奇的同时,也被人以新鲜的眼光审视。
进来几波人,摇筛子划拳的,兴起唱歌的,酒吧里突然热闹开了,酒味也涌散开了,一时间所有人扮演起人间喜剧的主角,我边写字边跟着他们笑,旅馆主人的田园犬在脚边蜷缩,也许是年幼时收养流浪小动物的缘故,与动物不存戒备之心,相信它们能嗅到安全的气息,识别善意的亲近。
熄灯后和室友聊天,她从小写日记,自己开公众号,我看了,非常典型的文艺青年。大学毕业义无反顾投身记者工作,终日采访写稿改稿。暗恋一男生十年,在一起五年,曲终人散,坦言心中仍怀有恨意与快意,实在落落大方。
第二天早起进西栅,清凉的阴天早晨,所有人都不太着急,我就坐在第一顶桥的桥头上,遥望对面水市桥上游人投喂大鱼,乌镇的鲤鱼大的惊人,橘黄色晶莹剔透的身体全都挤在一起,贪婪的鱼嘴露出湖面一张一合,食撒下去的瞬间,千百具生物翻滚点燃湖水,人群惊叹声此起彼伏。
民俗工匠作坊遍地皆是,但身临其境能引人梦回古朝的只有蓝印花染布坊。在入口处的十多间晾晒架下仰头,看见被垂布面围合的宋元的天空。染室空无一人,隔壁工匠交谈声渐远,光线被高窗削薄照进,唤不醒沉睡的,染缸和绳索缠绕的木器。
坐在河边用玉米粒喂一种通体黑色的小鱼,如柳叶漂浮水中,看鱼群竞争食物,敏捷而迅速的穿梭,抢到的幸运儿衔着仅比他头部小一圈的食物继续向前冲刺直到完全吞下,鱼群四散开来,伺机新一轮的投喂。
进木心美术馆。先生珍贵的生前影像和手稿不允许被人以数字化方式带走。第一次看到木心小画,太灵了,几度使人哑然惊才。在播放影像的荧幕前静站,听先生读诗,以创作无声反抗,爱耶稣俊美而伟大,讲人间真可爱,实在值得天使下凡历劫。又哭又笑,先生真是完全天真烂漫的人。
在一间书店买明信片,不想寄给任何人。墙上的摘句好,没拍照,忘了他写什么。我其实不是喜欢拍照,不具备为今后怀念考虑的惯性思维,活在当下就是如果可以宁愿选择在雨廊里睡一下午。
要说场景记忆,我惯用音乐。坐在码头上等待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人完完全全归顺于流淌的时间。等河岸两侧灯全点起了,踏上夜游船只,灯影桨声里我正听游园惊梦,陈知唱“昨日黄土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抱着玩偶趴在船舱窗沿,水摇船晃,岸上人影绰绰,东风夜放花千树。同船的人不停拍照,我亦不明了。正伸长手指触摸河流,逢时“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生命中又一个恒永的夜晚就此降临。
几日下来,除了走路,出神,睡觉,剩下时间都在写,毫无知觉人应与人有所联结。写游记的地方不固定,有时在旅馆的清吧里写,在牌楼下躲雨时写,在西栅的酒吧里写,有时在先生的阅览室写,等夜游船只的空档中写,在返程巴士上写,文章非一气呵成,人心也非如此断续。
2018/5/14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