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张艺谋拥有一个庞大而精良的制作团队。我想象工作地点将位居金融要地,或者隐身公园某个花木扶疏的深处。我想象办公区域辽阔,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照耀着那些衣装讲究的精英和办公桌上铃声此起彼伏的电话……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想象有多么平庸。
当时张艺谋的主要精力用于筹备2008年奥运会开闭幕式,除了《金陵十三钗》的剧本操作,电影方面基本停顿。剧组只在拍摄期间人头攒动,一旦关机,鸟兽狗孙散。张艺谋算是单枪匹马进驻奥运会导演组,工作室剩下维护运营的,只有三人(助理、司机和文学策划)。哪里有什么精兵强将组成的豪华制作班底?落差如此之大,令人惊叹到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几天回不过神来。
刚开始和张艺谋工作,我插不上嘴,感觉他太强于表达,而自己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对配合着少许表情的耳朵;即使在长时间不吭声的压力下,我被迫偶尔发言,也词不达意,遭到的回应无异于当头棒喝,这让我非常郁闷。因为在文坛的小圈子里,我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如今频频受挫,心有不甘。
张艺谋具有强烈的控场能力,意味着他眉飞色舞时能让周围的人喜形于色,他眉头紧锁时也能让你备感压抑。他反应迅捷,常常一针见血,我听见枪响刚起步,他已越过红线折返,而后告诉我转换赛道。轮不到上场机会,令我怅然,在另一条跑道上又掉队了。被误读更感委屈,他的概括明明曲解我意,我说“葡萄”和“牙”的时候他就总结为“葡萄牙”,但我当场懵着,缺乏即时反击能力。我醒过味儿来想着补充说明,早已时过境迁。
都谈不上交锋,我手无寸铁。我很怕自己打击之下变得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所以有时候赌气式的急于插嘴,但我的话缺乏质感和力量,因而无效。
刚开始合作的时候,有一次我忍不住要求:“导演,你能不能先不说话,给我五分钟,让我完整地把话说完?”
张艺谋不说话了,默认给我五分钟的自由。刚说一分钟,我就觉得词不达意,自己都失望,我从他谴责性的沉默里体会出了反讽。
虽然心怀怨意,但我想明白了,他没有时间和兴趣听废话。如果遇到这样的交谈者,你必须在第一分钟就切中肯繁,只要言之有物、见解独到,他会给你充裕的空间,甚至没有时限。如果能力足够,一个人应该做到说一分钟的时候,别人希望他说五分钟;说了五分钟,对方希望他别停,而是说得更多。想清楚了这点,我调整了对抗情绪,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训练更有效率的口语能力。
当然,积重难返,知道问题所在,改变需要时间。越有压力越成障碍,我明明是个说快板的,变成结巴,然后结巴变哑巴。
我数度萌生退意。坦率地说,我并不想拉大旗做虎皮,也许我只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虎皮,尺寸甚微到寒酸,但遮羞足矣,我围在腰间能在自己的领域做个小小的孙悟空,至少闪转腾挪,快活得紧。
在张艺谋面前,像有个紧箍咒念得我头痛,我当不成孙悟空了,我跟沙僧似的笨嘴拙舌,跟猪八戒似的里外不是人,还有了一张妖精的鬼脸和怪脾气。
我从未设想成为影视运作中的一颗螺丝钉。即使被配置在精良先进的装备上,我也心有不甘,因为那是一项团体运动,我无法为整个结果负责。
不过,我倒清楚自己面临的处境,没有绝对免单的飨宴,每个人肯定要付出代价才能有所获得。
我对张艺谋表达过担心:“跟你干活,我怀疑相当于劳动教养:工作量超强,心理不自由。跟你锻炼几年之后,估计会两种命运:或什么苦力都举重若轻、迎刃而上,或劳动致残、生活不能自理。”
谁都不能替你的未来买单,一切,取决于我的内心是否足够强大和镇定。
我在初期颇为郁闷,后来有一个信念:未来某天,即使我离开岗位时不会像天鹅般优雅高飞,至少,要有家鹅的派头,我要扭扭达达颇有风范地离开,哪怕这姿势是装腔作势,我也要在走之前,拍着笨翅膀往场子里扬点土。
朋友曾在我接受策划任务的两个月后问我:“你扬起点灰没有?”我老实承认:“没有,如果扬起了灰土,就是够把我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
不过,我决心已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坚持下来,直到我有能力而无兴趣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离开才是自由自在的,才身轻如燕,才不会带着隐隐的心理创伤。
是的,我必须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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