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南京三千里

前些日子发小发来照片，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们长大的院子，儿时觉得它大，每处角落我都熟悉，却总也玩不够。这些年它在时光里褪去色彩，逼仄的不忍过身，每次回去我总忍不住想，儿时那个宽广的世界去哪了呢？我似乎再也无法将它和记忆重叠。我问发小为何这个时间回去，他说，奶奶去世，他去送她。我有些愣神，他奶奶待我很好，夏天有好吃的冰糕，冬天有不知什么做的温润糖水，每次去总会这个那个的拿来给我。那个总是用美食把我迎进屋的老人走了。我问老人家有没有遭罪，他说没有，自然走的。我说老人家这一生，挺好。

十八岁读大学，父亲拖着家里最大的箱子去送我，脑袋里装着美丽新世界，没当那是离别，可自那以后，终究是和如发小奶奶那般和煦关拂的人，和故乡的许多人和事，如离别一样，囿于记忆了。

我有几个同学群，有天群里有张照片，是我高中时候的英语老师，似乎是在学校表演节目，她还是很美，但有些东西，或者说我记忆里的那张脸，被时光带走了。我在心里估算她的年纪，着实为那个数字感到唏嘘，她教我们的时候很小，毕业不久，大姐姐一样的。有天她给我们听“eyes on me”，她说她很喜欢，教我们唱，许是谈论到喜爱的事物，人也格外舒展些，如果说有哪个时刻是我不想忘记的，那算一个。我不知她是否会对现在的学生唱起“eyes on me”，我希望若她唱起它，眼睛里的期许会和当年那个小姑娘，如出一辙。

我原以为离开那个有高大法国梧桐，夏日里浓荫蔽日，冬日里又迎合着温暖色调的校园，那里依旧会如那个样子，一直是那个样子，就那么等在那里，守护我十几岁时光里，听一个仍处在世界切心合意的年纪、声音澄澈的英语老师、安静唱起“eyes on me”的精神角落。可如同我自身，这里的现实大踏步前进，我们在祝福声里远赴前程的毕业，终究如他们所希望那般，此去南京三千里。

我已经因为疫情两年没有回去。某个春节，从家里回来的路上晨色熹微，在一片黑暗的尽头，远处的龙门山被天光笼得晃若环了紫气。我许久不曾觉得家乡有这样美，美得让人舍不得离开，我却正在离它而去。我和过去熟悉的许多事物都不知不觉拉开距离，故乡故人故事，虽我不曾觉得疏远，却有些东西在离我而去，幸好也有些什么在迎我而来。我时常回想起那一幕，某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在像一只巨大触手延伸于无形的高速路上，故乡就隐在身后的黑暗里，我想在它未醒的时候离开，这样的告别才不显得残忍。远处的龙门山刚刚现了形，它像个守门人，山体被黑暗衬出几分苍劲，山顶透出光明，过不多时那光明必将驱散周围簇拥的残夜，同时驱散我寄托于它们之中的乡愁，重新将我包裹。

一九年疫情爆发前，我和他妈妈从故乡出发，带他去了趟云南，我们在丽江租了车子，顾念他是初次上高原，行李包括了三个箱子，几个背包，几乎把家里可用于旅行置物的物件悉数占去。车子穿过玉龙哈巴夹着金沙江的山谷，逐渐高攀，待景物豁然开朗，见一块路牌，右边方向是梅里雪山，这勾起了我们很多回忆。几年前，我跟他妈妈就沿着那条路，翻越无数看起来远在天边的山川河流，走到路的尽头，徒步翻过一座高山，来到一处叫雨崩的地方，如桃花源。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三天时光，每日雪山为伴，渴望鲜衣怒马，身体却受到折磨，以致身心有些分离。有那么一瞬，我们想不如就向右拐，此去梅里三百里，去不得雨崩，与我们魂牵梦萦的雪山见上一面也好。有些担心飞来寺的海拔，还是开去了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因为熟悉，不觉路途遥远，后来从大理去腾冲，陡坡急弯，一座接一座的桥梁，一个接一个的隧道，时而沿着某条江，时而爬升不知深几许，到了三江并流，景致呈现干热河谷，被两侧黑黢黢的山体夹逼，光影明灭。直到龙江特大桥，才终于和颜悦色起来，景致开始舒缓，空气有些温润，植被较之冬天的纳帕海要明艳许多。在那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儿子坐上了心心念的热气球。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三千里，他的世界尚未展开，还没有面对人生里未必自知的十字路口。那一条条有着诱惑远方的路，当你踏上它的时候，它便与你有了得失，作为某种代价，成为征途。

去年从西西弗书店买回一本正价的《我们仨》，当时在书店里有种奇怪感觉，我似乎读过这本书，又似乎是错觉，因为就内容来说实在陌生。妻子见我拿它回来指了指书柜，意思是喏，那里有一本呢，我恍然，怪不得有那种感觉。我看的很起劲，有村上在《挪》里所形容《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随便翻开一页都可读下去。想来我年轻时候确实读过，以当时的心境未能体会先生所述，潦草地一瞥，且当读过了，以致重读之下，只一点如错觉的模糊印象。先生的字让我想起前些年的《四个春天》，影片里的庆屹爸妈更接地气，田间劳作，编织，烧柴，做腌肉，令人艳羡那个独山小院浓浓的烟火气，还有歌声。庆屹爸会拉琴，儿时我学过多年，忙着考级升级，未觉是什么趣事，前些年回家翻出那台琴，给儿子拉了一曲找朋友，有些生疏，实在弹不出复杂曲目，然而我弹的津津有味，慢慢摸索出左手和旋。以前不曾想过因学业荒废的手风琴于我有何意义，《四个春天》实在给我莫大震撼，庆屹爸拉琴，庆屹妈唱歌的样子着实让我想起自己公众号的名字，我们一起唱时光。回到杨绛先生，他们的相处模式里同有两个相字，一个是相濡以沫，一个是相敬如宾。相爱容易相亲难，先生只一个开篇，讲她的梦，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与钟书失散，钟书讲正常，这是老年人的梦，寥寥几笔已经把相濡以沫这一层浸入肌肤。先生经常回忆钟书做的早餐，笔触划过每一处细节，想必已经刻入脑海，倘若过了几十年，你仍然感激伴侣做的每一餐饭，并想着回报些什么，这大概就是相敬如宾了。这些温柔或许会代代相传，待这些平淡的力量汇聚成江海，会成为子女源源不断的，对于这个世界的安全感，和远航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