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天天长大,个子会变高,身体会变壮。年轻人是不怕变老的,恨不得快点长大,大到可以自力更生,独挡一面,携带梦想一路冲锋陷阵。再后来,人会长白发,会生疾病,除了这些,生命只有衰亡而没有更新了吗?当然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的长度不仅体现在年轮的外扩,姿态的舒展,通过持续思考,生命的质感呈现愈发闪耀的时光刻度。
我曾一度认为对于艺术,不该有厌弃者,但我确实听到不少孩子,面对一幅作品脱口而出,“这幅画画的好丑啊。”不觉莞尔,让人想起自己也是孩子的时候,也有不喜欢的画作,某些夸张肆意的笔触、荒凉孤寂的墨色,就像稀泥被调皮鬼捣乱似地摔在玻璃窗上。我形容的就是美术课本上看不懂的国画,甚至生出疑问,怎会刊登如此令人沮丧的作品。
没有谁会在意或者责备一个孩子的感受,我也没觉得自己有错,饱满张扬的小生命哪能懂得国画呢?直到慢慢长大,尤其陷入越来越焦灼的时日,着急寻找出口的时候,我渴求的一方宁静的世界,竟然出自这些曾经令我倍感疑惑的作品。
最初看文人画展,还是18年恰逢中国美术馆“美在新时代”典藏精品特展,当时并不知道很多的中国文人画家,我知道的跟大家耳熟能详的总不过那几位,齐白石、徐悲鸿,其他画家就像天上的云,海里的浪,跟我隔着高山和远洋。
后来看的多了,发现每张作品意趣恒生,越看越像自己的菜。虽然它们一般就安放在昏暗的展柜,陪伴它们的除了恒温恒湿的仪器,还有粗厚的玻璃罩子。有时候被细节吸引,时不时地被玻璃罩子推开鼻尖,退后一点。不知不觉不一会儿鼻尖又碰到了冰凉的玻璃罩子,再退后一点。每张画作一定目睹了很多鼻尖被玻璃罩子推至合适的距离。有时候,看得费劲儿,恨不得把眼珠子拽出来,扔进玻璃罩,黏在画作上面无缝隙亲密接触。人的妄念和贪欲随时随地迸发,画面静默不语,却让人收到振聋发聩的教育。
为什么这么痴迷呢?因为越看越有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个这样的人,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一般,与画中的景致无来由地亲切。跟欣赏西方油画不一样,它们那么震撼激越,饱满的色彩,张力的动感,以及雄壮的肌肉骨骼,很精彩但是跟我不在一个世界,我只是来欣赏它们,而不是跟它们谈心的,更不会产生默契共鸣。
而中国文人画是一批文人士大夫表达山水,寄托情志的一种绘画形式。不管是画者还是画中的人物,都能穿越百年甚至千年,跟现代的人做无声的交流。虽然他们置身于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层峦叠嶂的山川无穷无尽,壁立千仞,奇峰怪石,尽在一张画幅。天地辽阔苍茫,在沧海,在桑田,在密林,在桥边,如蝼蚁般的人物就像忽然降落一般,他们往往拄着拐杖踟蹰缓行,有的对望无言,有的静默发呆,有的眼望苍穹吹着乐器,有的三五成群像点缀在大自然花圃上的蜂蝶。
即便人物坐在房舍之中,也像贴在中堂之上的画中人,绝不会抢了房子的体量,就像一块背景板。就算有的画家心大一点,有意把人物放大一点,不像蝼蚁也不似蜂蝶,但也把他们安排在画面的一角,不仔细很容易忽略掉,这些被放置在角落的人物,神情淡然,没有悲喜,对万物没有敬畏也没有卑躬,好像他已得道升仙,跟世间万物融为一体。不管是骑马还是走路,安静地就像默剧里的演员,没有声音,但是依然被他们毫无媚态的自然之气所吸引,那是怎样的超乎物外呢?至少不像现代人这般,每天被无数的信息裹挟打扰。我们拥有高科技,生活便利,物质丰富,可是我们的姿态就像生活在一个信息茧房中的僵硬蚕蛹。尤其面容充满焦躁与无望,跟古人神情的淡然出离隔着一个银河系。
古人的房间朴素宽敞,人席地而坐,一派安然,周边被茂密的树木环绕,让人想到,如此坐到地老天荒不也是一种挺拔的生命姿态吗?他们应该真切地感受着生命。心灵澄澈明亮,视角辽阔宽广,从几十公里外的山石到尽在几十米的人物都缩微在一张画幅中,并不让观者觉得违和,这种散点透视法是文人画的特点,更是古人看待宇宙与个人关系最形象的参照和折射。把自己放小放低,承认自然的伟岸博大,忘却自我,胸中有山河,有万物,这样的世界观人生观,很难让人为琐碎烦扰,很难让人为了眼前事纠结徘徊,毕竟我们只是苍穹中的一粒尘埃,随命运的风向,四处飘摇,经历暴风骤雨阳光雨露的洗礼,最后回归大地。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们的生命即便再精彩也是宇宙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而眼前的学业迷茫,职场受挫又算得了什么呢?
许多年前少不更事,没有想到会变成怎样的人,然而风霜渐染,在人生的修行路上,闯进古人的精神世界,前进一段路,可谓初识不知画中意,再见犹如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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