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没有脚。
人却有脚。
但有些人也没有脚。
江湖中,通常有一种人,喜欢用刀砍断敌人的双脚,或者是砍掉仇人的头颅。
这样的人,我们可以把他们叫做残忍的人。
这样也就造成了一部分没有脚的人和没有头的人。
人可以没有脚,却不可没有头。
没有脚的人,通常会有一些很奇异的本领。
只因他们遭受了更深的苦难,也比别人更加拼命。
更加拼命的人往往更容易成功。
一个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每一个获得成功的人,当然也经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
但没有头的人,只能是死人,也绝不能再成功了。
因为他们连拼命的机会也没有了。
现在没有脚的刀不见了。
有脚的人,却还静地立着。
立在庭院中,立在病榻前。
漫天夕阳,如同火烧。
高冠的心头也如同火烧。
“老爷,与高公子同来的那位婷婷姑娘也不见了。”
一名中年汉子面色惊惶的冲进屋来。
那中年汉子是罗家的管家。
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
罗洪天黯然点头,又望了望高冠。
高冠不语。
他一挥手,那圆脸汉子缓缓退下。
高冠两道目光凝注着天外。
天外一片绚烂。
火红色的光亮,似要将天边的云彩,燃烧成灰烬。
此刻他的心事,似比那云层还厚,比那彩霞还多的多。
罗洪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那婷婷姑娘只怕与那几人是一伙的,莫非她与神机宫……”
“唉,难道她就是神机宫主,我听江湖上的朋友说,神机宫主是个年轻貌美女子……”
他忽然想起高冠对她的感情,忽然住口不言。
叹息。
沉重的叹息。
他只有叹息。
也许叹息本就可以掩盖很多无奈与辛酸,也可以避免很多伤害。
但叹息令人老。
所以一个人若非到了非叹息不可得时候,绝不要轻易叹息。
这个年迈老人,无情的岁月留给了他很多的苦难,但他从不曾改变过善良的本性。
这本就很难得。
然而,这句话无疑就像是一根刺,刺在了高冠的心上。
他似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高冠仍是不语,心胸中却已多了许多心事。
夜幕降临,门前挂了一个灯笼,一只飞蛾扑了上去。
噼啪一声,灯笼突的大亮,恍如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作漆黑的灰烬。
高冠凝视着天边的云彩,又望了一眼眼前的罗洪天。
再看了一眼燃烧的灯笼,燃烧的飞蛾。
这个老人的一生又何尝又不是在燃烧,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这样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人生。
人的一生,不论长短,若能留下些映照千古的事迹,那便没有虚度。
世间的人,无非分为两种状态,一种是正在燃烧,一种是等待燃烧,但只要还有燃烧的机会,便不要轻易放弃。
暮色已沉,一片昏黑。
远方有乌鸦鸣啼。
啼声凄切,令人心碎。
高冠却走出了庭院,走到了门外。
任凭罗洪天立在小屋外,立在冷风中。
他跨上了一匹黑马,朝着星光升起的方向,一扬鞭,风一般消失在暮色中。
罗洪天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就像在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马已远去,人也远去。
夜色渐浓,灯火已燃。
有灯火的地方,就有人。
有人就有江湖。
高冠的马,就停在扬州城灯火最辉煌的地方——百花楼。
百花楼前,人如织。
一片灯火,照得夜如白昼。
这里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酒,还有各式各样的女人,总能满足男人各式各样的要求。
高冠无事可做的时候,总喜欢到酒馆坐坐。
在这种地方,他总可以喝到他想喝的酒,见到他想见的人,听到他想听到的消息。
他刚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百花楼中便已走出来一个女人。
他听见了她的娇笑,也看见她的脸。
一张绝美的脸。
这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白玉般的手臂,桃红般的香腮,春水般的眸子,缎子般的光滑鲜亮的皮肤。
这个女人,名叫诸葛花。
她喜欢别人叫她——花花!
她觉得这个称呼让她听起来很舒服,很年轻。
她虽然已不年轻,算起来比高冠整整大了十岁。
她今年已经二十九了。
很多人都叫她老太婆。
她当然不是老太婆。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平坦的。
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媚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也许她的年纪比这里别的女孩子大一些,却显得更成熟、更诱人。
来到这里的很多男人都愿意抛掷一百两金子,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只为和她喝一杯酒。
她喜欢喝烈酒,却不喜欢和他们喝酒。
她不喜欢他们的人,却喜欢他们的钱。
一个人除非是真的有毛病,否则是不会跟钱有仇的。
有时候不得不喝,她却总也好像永远不会醉。
所以她很少吃亏。
一个清醒的人,吃亏的机会,似乎总比糊涂的人要少得多。
她喜欢喝最烈的酒,戴着最贵的首饰。
她还在尽可能的享受着生活。
她喜欢高冠叫她花花。
高冠也喜欢叫她花花。
“小高!”
“花花!”
高冠一见到她,便伸手去抱她。
当她却忽然一闪,躲开了。
这种事情,她似乎总是很有经验。
她似乎总能很巧妙地躲开男人的纠缠。
她轻轻推开一扇门,跑进一间屋子里。
她在前面跑,高冠就在后面追。
她跑得很快,他追得却并不急。
因为他知道她跑不了的。
她果然不跑了,后面另外还有一扇门,她刚进去,就被高冠一把抓住。
后面刚好有张床,她一倒下,就刚好倒在床上。
高冠刚好压住了她。
她喘息着,呼吸好像随时都可能停顿。
她用力抓住高冠的手,娇喘道:“你等一等,先等一等。”
高冠故意露出牙齿狞笑,道:“还等什么?”
他的手在动,她的手在推。
“就算你真的想要,我们至少也应该先说说话,聊聊天。”
“现在我不想聊天。”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不想。”
她虽然用力在推,可惜他的手却令人很难抗拒。
“我听说江湖中有人要夺你的风神刀,怕你出事,所以在这里等着你……”
她忽然不再推了。
她忽然全身都已酥软,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高冠用鼻抵着她的鼻,眼睛瞪着她的眼睛,道:“你投不投降?”
她喘息着,用力咬着嘴唇道:“不投降!”
高冠道:“你投降我就饶了你!”
她拼命摇头:“我偏不投降,看你能把怎么样?”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把一个女人怎么样?
你猜呢?
这世间有许多事既不能猜,也不能想,否则不但心会跳、脸会红,身子也会发烫的。
可是很多事情根本就用不着猜,也用不着想,大家一样会知道——
高冠是个男人,年轻力壮的男人。
她是个女人,鲜花般盛开的女人。
高冠并不笨,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圣人。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这个女人的意图。
她在勾引高冠。
所以高冠忽然也不动了,全身也好像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的呼吸也停顿了很久,现在才开始能喘息,立刻就喘息着说道:“我知道你来找我的原因。”
高冠没有回答,眼睛却已经露出了痛苦之色。
她接着又道:“本来你也有个喜欢的女人,你认为她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而且她一定会嫁给你,可是你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欺骗了你,而且你跟不就不知道她的身份,被心爱的女人欺骗的滋味,就好像一颗心脏,忽然被剜出,抛入了毒蛇的口中……”
高冠闭着嘴,不说话。
他很痛苦。
他的心,确实好像已被人一剑剜出来,被千万条毒蛇啃食着。
夜渐深,灯火已阑珊。
高冠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屋外挂着的那盏铜灯。
油将枯,他也将熄灭。
他太疲劳了。
他的身体虽还充满力量,充满了年轻人的那种激情。
但他的心却已枯死。
“难道就只有你难受吗,难道你就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她垂首间,目中却已有了泪光闪烁。
“啊——”
高冠忽然伸手一把抱起她。
凌晨。
淡淡的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皮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在看着他。
他很沉默,安静而沉默。
像他这种人,只有在真正痛苦时,才会如此安静沉默。
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又起了她?想起那个欺骗了你的女孩子?”
“……”
“你和我……,是不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她?”
高冠忽然翻身,压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几乎连呼吸都停顿,挣扎着道:“我就算说错了话,你也不必这么生气的!”
高冠瞧着她,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手却缓缓松开了,大声道:“你若说错了,我就当你放屁,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生气,确实因为她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种刻骨铭心、无可奈何的痛苦,本就很难忘记,所以只要能忘记片刻,也是好的。
他狂歌当哭,烂醉如泥,也只不过为了要寻求这片刻的麻木和逃避。
虽然他明知道无法逃避,虽然知道清醒时只有更痛苦,他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正看着他时,目光已更温柔,充满了一种母性的怜惜和同情。
她已渐渐了解了他。
他倔强、骄傲,甚至叛逆,但他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忍不住又想去拥抱他。
用她温暖的胸膛去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可是天已经亮了。
阳光已经照上了窗户。
黑暗总会很快过去,阳光也终将降临。
阳光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的。
然而这世上却总还有很多的不公平、不正义。
因此总难免会有一些人站出来为正义伸张,打抱不平。
这样的人,行侠仗义,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敬仰和尊重。
这一类人本就不多,就好像麝的香,羚羊的角。
正是因为这一类人的存在,我们才会觉得生命如此可爱!
罗洪天属于这一类人。
高冠也立志要成为这一类人。
东方天际,一片嫣红。
就像昨夜花花那张俊俏的脸,泛着羞涩的红晕。
他望着天边朝阳,就像在看花花的脸。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他的身上。
轻柔的微风吹入屋内,吹在他的脸庞。
阳光很暖,微风很轻。
就像是一双情人的手。
无比温柔。
快乐似乎永远都比痛苦要多些。
这便是人生的可爱之处。
一夜欢愉,已渐渐消去他的疲劳。
他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种黑亮。
黑得像漆,亮得像星。
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新的希望,总会有新的事情等待他去完成。
他坐在百花楼中喝酒。
一个人喝一壶酒。
喝完这一壶酒,他便要离开。
壶在桌上,酒在杯中。
酒未尽,他还在喝。
花花在招呼客人。
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从未品尝过生活的苦涩,脸上永远堆满笑意。
来到这里的客人,只知道她似乎每一天都要笑很多次,却不知道在她的内心,也有很多的寂寞,从不曾对人说起。
最深的寂寞本就无从述说的,只能独自品尝。
高冠还在喝酒。
人喝酒很多种理由,但他今天喝酒的理由,比这世上任何一种都更加令人快乐。
花花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可爱得有些愚蠢。
人若可以活得愚蠢些,那快乐便也会多些。
人这一生,其实也和酒壶里的酒差不太多,总是越喝越少的。
所以那些想做的事情,要趁着年轻,一口气把它们做成。
酒壶里酒,越喝越少了。
高冠轻轻摇了摇酒壶,酒壶空了。
他也终于起身,往屋外走去。
花花不去看他,却红了眼眶。
她偷偷掩着泪水。
楼外栽了一从牡丹,一株梨树。
牡丹花开得正艳。
一树梨花,却已将落尽。
高冠还没有走出去,就已听见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面虬髯,穿着一身黑布衣衫,衣襟却是敞开的。
奔马如箭,转瞬间便已到了百花楼前。
“老板,给我切一斤牛肉,三斤烈酒,再找两个漂亮姑娘!”
马上的人跳下马来,忽又纵声大笑。
笑声如狮吼,震得树上的梨花一大片一大片的往下落。
花花放下酒壶,连忙笑着迎客。
高冠被那人撞得差点跌倒,他后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子。
他上下打量那人两眼,见那人左手提着一个麻袋,麻袋漆黑,不知装了什么,右掌抓着一把大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那大汉在屋角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将刀和麻袋放在桌上。
花花看见高冠充满好奇的眼神,心中一动,提着酒壶,笑着朝那大汉走了过去。
“来,客官,请喝酒!”
她伸手取了酒杯,倒了杯酒。
倒酒时,她的手臂故意往那桌上一扫。
那麻袋一抖,就有一样东西从里面滚出来,骨碌碌的,赫然竟是颗鲜血淋淋的人头!
那大汉忽然跃起,掌中的而酒杯,竟被他一把捏碎。
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里,忽然暴射出刀锋般的光,盯着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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