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

作者: 有趣梦想家 | 来源:发表于2023-01-01 20:01 被阅读0次

    老家赫章做瓦做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在我们那里,有人戏说这里曾经脚踩秦砖,头顶汉瓦。横江边沿的老家,就是一个夜郎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地方。

      那时我家共有五名男丁,父亲和他的四个儿子,除我之外,他们都当过瓦匠。大哥读完小学,二哥读完初中就回来当瓦匠。不是我天资聪颖,而是运气好,在瓦匠们的辛苦培育下,得以摆脱当瓦匠的命运。

      从立春开始到白露之前,是做瓦的黄金时段,自古高手在民间,做瓦也是一门技术活。

      记忆中的阳光洒满了寨子里的水泥晒坝,父亲带着他的几个儿子,一手握着桶模柄,一手紧捏泥掌,将紧裹桶模的泥皮拍打得啪啪作响。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是古寨里最动人心魄的交响曲,是创造幸福快乐的最强音。

      做瓦也是一门体力活,“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干得比牛还累”是对瓦匠们辛苦指数的描述。

      做瓦也是靠天吃饭,白天做了成百上千个瓦桶,如果突如其来一场冰雹或瓢泼大雨,瓦匠们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所以他们的睡眠质量长期取决于晚上的天气。如果听到雷声,预感到天要下雨,他们会一咕噜翻爬起来,火速跑到晒坝里,为心爱的瓦桶盖上胶纸或牛毛毡,尽量让更多的瓦桶免受损坏。

      当然,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我们的瓦匠也熟练掌握了“天气预报”。他们通过看云、看动物活动识别天气等方式,对天气的把握基本十拿九稳。不过,瓦匠也有预测不精准的时候,这种时候也只有牺牲好梦,哪怕光着膀子也要尽力保护瓦桶。

      对“人祸”给瓦匠造成的损失,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比如谁家调皮的鸡啊、鹅啊、狗啊、猪啊疯跑去踩坏几只瓦桶,只要说声“对不起”并且承诺以后管好不再破坏,他们往往一笑了之。

      做瓦是从踩泥开始的,找一处离晒坝较近、泥质泥色稍好的田地,开挖一个直径七八米的泥塘,从泥塘里挖出黑色或黄色的粘土,把成团的粘土用锄刃碾碎,放水或挑水浸泡半天工夫,便可赶牛去踩泥,这道工序叫做踩瓦泥。如果泥塘里的瓦泥挖到一定的深度,不便于继续生产瓦泥,就要从附近的田地取土背土去制作瓦泥。

      踩瓦泥时,父亲站在泥塘边,一声声吆喝着踩泥的牛。牛听到吆喝声就自觉地转圈踩泥,对于习惯了踩泥的水牛,就算父亲不吆喝,它也会自己踩,牛好像也知道那就是它的本职工作。父亲手握鞭子,但从不会鞭打。牛累得气喘吁吁了,他便让牛稍事休息,自己也顺便坐在泥墩上抽根旱烟。

      要把一塘生泥踩成熟泥,牛的辛苦可想而知。牛深一脚浅一脚、左一脚右一脚踩着瓦泥,直到把一塘黑泥巴或黄泥巴踩得粘而不腻,父亲才把它牵回去喂水喂食。

      父亲对牛的喂养是很精心的。做瓦期间,踩泥的牛一定要和苞谷面,不能只喂干苞谷草,再忙父亲都要割几捆青草,让牛吃饱。就像他每天都要尽可能吃几片肥肉,喝二两烧酒,才睡得安逸。每一天的晚饭,在牛还没有吃之前,父亲是不会端碗的。

      牛踩完了泥巴换来了休息,父亲却要呼唤我的大哥、二哥等瓦匠们。小作坊里父子分工协作,他们或在泥塘里用泥叉切割瓦泥,或负责把瓦泥背进晒坝,或负责打泥墙,把泥巴一团团扎扎实实地粘在一起。那时就把人当牛使,一名瓦匠站在泥墙上,赤脚反复用脚底压实压紧瓦泥,另一名瓦匠则用泥叉切割那些漫出边沿不规则的瓦泥,直到制成一道浑然天成、密不透风的方正规则的泥墙。瓦匠踩瓦泥时,难免会踩着玻璃或尖角石头,把脚底刺出血,但他们从来不当一回事。把泥巴一擦,吐点口水一抹,或者扯把苦蒿嚼碎敷在伤口上就算好了,根本不会休息或换人。

      泥墙就打在车盘和水盆的旁边,瓦匠要么一道泥墙一头做,要么一道泥墙两头做。

      瓦匠们为桶模穿好瓦衣布,为水盆加满水,准备好泥掌、推耙等工具后,进入了做瓦的环节。将桶模紧扣在车盘上,他们手握推耙在泥墙上推出一两张泥皮,双手捧着泥皮环绕在桶模上,将泥皮两头合拢,用泥掌均匀按压泥皮,让其紧贴瓦衣布,然后以泥掌抹水,反复拍打泥皮,噼啪噼啪,拍打声此起彼伏,宛如一场交响乐,格外动听。他们做瓦的神情就别说有多投入了,浑浊的泥水溅落在他们的脸上、头发上、围裙上、手上、脚上、嘴角甚至嘴巴里,他们仍浑然不觉。那泥水好像不是泥水,而是甘霖,我想这应当就是忘乎所以的热爱了!

      若是其间还有蛙鸣蝉唱互相应和,瓦匠的村庄更是别有一番情趣。泥皮被拍打结实后,瓦匠用切割钉将泥瓦上端切割整齐,一个湿漉漉的瓦桶就成型了。做好的瓦桶被瓦匠们提到晒坝,然后收拢桶模,小心翼翼揭出瓦衣布,一个个活脱脱的瓦桶便整整齐齐地布列在晒坝里,等待晾干后再拍成瓦坯,装入厂房或屋檐之下,再让瓦坯继续阴干。瓦桶被拍成瓦坯后,瓦匠们把它们一字排开放在用山草、牛毛毡或塑胶纸做顶棚的厂房里。

      风干除湿后,瓦坯便可装窑烧制,瓦坯装入瓦窑,瓦匠的脸被火光映红,瓦匠的日子也就火红了。

      瓦匠们也不是天天做瓦,当山谷里回响起杜鹃鸟的声音,瓦匠们就要抓紧去料理庄稼,优先解决吃饭这第一件大事。天气好时就去做瓦,天气不适合做瓦时,耕田、耙地、种植、施肥、薅铲、收割一样都不能耽搁。那时,做瓦解决了一家人的经济开支。

      横江是瓦匠们消除劳顿的乐园。黄昏时候,瓦匠们收工纵身跃入横江,劳累了一天的身心得以放松。他们把自己释放成一条鱼,来一场彻头彻尾的鱼水之欢,一身的污泥被冲洗殆尽,一天的疲惫便烟消云散。如果遇到天阴水冷,母亲便提前烧一锅热水等瓦匠们回家盥洗。瓦匠们回到家简单冲洗后,狠狠吃一顿可口的晚餐,再美美睡一觉。下一个清晨,太阳仍然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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