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好婆对品瑞说,“占文是个老实孩子,有机会,你帮帮他。”品瑞挥挥手说,“娘,我心里有数着呢!”
好婆说这句话的时候,占文才14岁,瘦瘦小小的,单薄,长得倒是清秀,眉眼儿也活泛,刚从江北来到马桥没满3个月,跟人学瓦工,也就是做些搬砖拌灰之类的粗活。
占文一踏上马桥地界,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潜意识中萌生出了一种莫明亲切的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喜欢。
马桥,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小镇,原本就是在江心的一块大沙地,据说三国的时候,孙权曾经在这块大沙地上牧马,留下了“牧马大沙”的传说,后来长江河道变窄了,沙地就和陆地连起来了,却意外形成了一个天然良港,泊的下万吨巨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远洋轮从长江入海口来到这里,有些休整一段时间又开走了,有些永远留在了这里,于是两个新兴行业在小镇开始风生水起,一个是修船厂,一个是拆船厂,修修拆拆,一把铁锤砸出了两个金蛋蛋,镇里的一拨人就甜蜜地“率先富起来”了。富起来干什么,当然得造屋,新屋一片一片地拔地而起,本地的匠人连轴转也转不灵了,江北的匠人闻讯纷纷渡江而来,成群结队的,占文稀里糊涂地也跟来了,也终于不用再饿肚子了。
他很感激那个带他来的远房表叔,就很上心地干活,想用行动来报答表叔。
(二)
表叔自然满意,拍着占文的肩说,“小把戏,不错,肯下气力,干满这个月,教你砌墙,保证一年后就让你干大工。”占文满心欢喜地“嗯哪”一声,干得比以前更欢了,像只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工地上上窜下跳,努力找寻一切可以上手的机会,上去搭一把手。
占文出挑的优秀表现,很快引起了品瑞一家人的注意。品瑞那年32岁,是马桥大队十三小队的小队长,长得高大魁梧,为人爽直仗义,也是瓦匠出身,因为有膀子力气,在附近十里八乡,算是号人物。
品瑞只有两个女儿。小女莲儿刚满6岁;大女儿英子12岁,随爹,长得高挑匀称,很耐看。因为很耐看,所以占文从来没有敢正眼看过,常是远远见她过来了,就连忙跑开了。
品瑞一家人中,最喜欢占文的,是品瑞娘,她不止一次和品瑞媳妇说,“这个小‘歪把子’长得眼眉清亮,没想到,干活还肯下死力,着实不错。”歪把子,是马桥人对所有长江以北的人的统称。
有一天下工早,工地上只留了占文一人做扫尾,看工地。品瑞娘从老屋里抱出了一床旧棉被,对占文招招手说:
“细佬小,你叫什么?来,这床棉被晚上盖,天凉了。”
占文一时手足无措,说:“辣个,我有,谢谢阿婆,不要了,不要了。”
“马上发冷性了,你的这么薄,扛不住的!”品瑞娘嫌弃地摸摸占文放在角落里的衣被说,“这么小就出来做工,你爷娘舍得吗?”
“我爹妈都没得了。”
“什么?那有兄弟姐妹吗?”
“没得。”
“那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都没得了。”
品瑞娘是个念佛的人,听到这里,眼泪就落下来了,说:“苦命的孩子,那你这么小,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啥也别说了,从今往后,你就和英子一样,叫我好婆吧!”
于是,占文从此就叫品瑞娘“好婆”。在马桥话里,好婆,就是奶奶。
(三)
秋去冬来,转眼就快过年了,品瑞家的新屋基本也完工了,三开二进的二层楼房,在整个马桥大队也是排得上号的。喝谢工酒那天,品瑞很高兴,终于完成了一件人生中的大事,怎么说都是值得庆贺的,但在高兴之余,品瑞总隐隐有一丝丝遗憾的感觉,像只小鼠一样,在心头挠。他坐不住了,推开劝酒的乡人,想去屋外喘口气,不知怎么地就钻进了厨房里,一眼就瞧见,正在灶后帮忙烧火的占文。他走过去,一屁股挤坐在了灶膛前的矮橙上,把占文吓了一跳,忙不迭丢了手中的干柴,站起来喊“叔”。
品瑞腾出半个屁股的空,拍拍,示意占文坐下来。占文不敢,品瑞一把拉下来,说:“让你坐,就坐!”
占文惴惴地坐了个屁股尖,感觉品瑞的目光,比炉膛中的火苗更要灼人,他绷紧身子,一动不敢动。
“放松”,品瑞开口,一股浓厚的酒气:“这儿完工了,你有地方住吗?”
“暂时没有,”占文不敢说谎,“表叔说让我跟他挤一挤。”
品瑞说:“挤一挤,他有地方让你挤吗?我看这样吧,你白天上工,晚上就住到我家来吧,反正我这里,空屋多着呢。”
占文一时接不上话。品瑞一瞪眼,说:“怎么?你还不愿意?”
“愿意,愿意!”占文连忙说:“叔——你,婶,好婆,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品瑞抬抬屁股,一下没站起来,就挥挥手,说:“你好好干,叔要相信一个人了,心里就会有数,会着力培养他,说句以后的话,等你和英子大了,你,就做我的上门女婿吧。”
品瑞说完,摇摇晃晃地出了灶间。占文心头顿时跑过一万头小鹿,撞得他手足无措,口干舌燥,一时间乱了方寸。灶前的大厨,伸过头来喊:“小江北,发什么呆,一跤跌了青云里,昏头了啊,快,再加把火!”
(四)
整个新年,占文都没过好,三天两头地往表叔家跑,催着问什么时候再回马桥。等过了正月半,占文再坐不住了,把屋门一锁,带齐了全部家当,也就是几件四季替换的衣服,一个人就先搭便船过江来了。人到镇上了,一摸口袋,坏了,没钱。走得急,上年的工钱都在表叔那存着,忘去要了。他早就想好了,这次回来,要给好婆买一件新衣服,他不想让人给看低了。
镇上正是节场,人山人海,花花绿绿的,占文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瞎转。他发现街上一共有12处卖成衣的摊位,3处是卖小孩衣服的,2处是卖内衣鞋袜的,2处是卖男人衣服的,有5处是卖女人衣服的。慌忙勿乱之间,未及细看,他卷起一件衣服,塞进了自己的行李中——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了第二次。过了春耕,占文又给品瑞媳妇买了件漂亮的新衣服。品瑞很奇怪,就问:“今年还未开工钱,你哪来钱买这么好的衣服?”
占文很随意地说:“没多少钱的,只要娘娘高兴。”
没多长时间,他已经学会了许多马桥话,比如不再叫品瑞媳妇“婶”,而是“娘娘”了。
品瑞疑惑地看着占文,说:“你当点心,可别轧坏道!被我知道,要赶你出去的!”
占文的眼光就有些躲闪,说:“叔,你放心,不会的。”
品瑞不放心,终究还是从占文同乡口中,知道了实情,虽然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但在品瑞眼中,依然是不能容忍的,他不能让一个小贼进自己家门。他怒气冲冲地回家,等占文回来。
可就从这一天开始,占文仿佛从马桥消失了一样,从此再没踏进过他的家门。
(五)
一晃,40年过去了。这年清明,品瑞一家去上坟,刚在墓园门口停好车,品瑞就听见有人在他身后,怯怯地叫了声“叔”。
品瑞回头,见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半大老头,就问:“你是谁?”
小老头看着有点激动,说“叔啊,我是占文!”
占文?品瑞一下子想不起来。旁边的品瑞媳妇端详了一阵,问:“是那个江北来的小瓦匠?”
小老头一叠连声地说“是”。
“哦——,”品瑞长叹一声,“也见老了喔,你这是?”
“给爹上坟,”占文指指身边女人,解释道:“是媳妇的爹,我丈人,前年走的,”又指指更边上的两个女孩说“两个女儿。快叫公公,叫好婆。”两个女儿就走上来打招呼,一口标准的马桥话。
品瑞点点头,问“这么说来,你从来就没离开过马桥,对吗?”
占文说:“是的。先是跟表叔的工程队干,后来,跟我丈人干,19岁就做了他女婿,再后来,我们夫妻俩个,就做服装生意,一直到现在。”
品瑞静静地看着占文,听他说完了,就挥挥手,说:“你,很好。那就忙去吧!”
占文嗫嚅着,还想再说些什么,转头看看身边的女儿,追着正要转身离去的品瑞问:“叔,叔,好婆身体好吗?”
品瑞定住步,深深地看占文一眼,指指身后的墓园说:“你,好婆?在里面躺着呢。”
(六)
那一天,江北来的小瓦匠丁占文,卟通一声,跪在了品瑞娘的墓前,
涕泗横流地喊:“好婆,我对不起你!”
占文的两个女儿,不知道自己的爹,又是哪根筋搭错了,都十分嫌弃他当日的表现,一致认为,这个老东西真丢他们的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