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卿卿于我而言,是至亲。
我俩打小一道长大,她静我闹,之间默契与生俱来。
她身子弱,性子更弱,旁人半句重话,都能叫她吓破了胆。由此便有了我在她身旁的时时看护,教她远了那些不好相与的事物。
八岁那年,娘说女孩难养活,便一剪刀裁去了我续了好些年的长发,似是这样咱家能多个男丁。那个晚上我没有哭,只是心疼自己要扫这么一地的头发。倒是她,拽着我的衣摆,哭得不休,我腾出一只没拿扫帚的手,细细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珠,想喝她停下却又怕她哭的更凶,只得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玩笑了一句:
“这下你的孟舒姐姐没了,只有一个孟舒哥哥了。”
她听了这话哭声竟是停下了,开口唤了声,声音软软糯糯:“阿舒。”
小小的我看着更小的卿卿,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咧嘴笑了起来。
“你好啊,卿卿。”
“嗯,你也好,阿舒。”
2.
逃进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爹和娘的面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我不问也知道,这乱世,怕是又要掀起一场兵戈了。
但这终究于我并无多大利害。
于是,早茶后,我照例去西街找卿卿,随她一道去山中寻药。
走到西街口,便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已立在那里,我弯了弯眉眼,加快了步速,冷不丁地自其身后出现,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右肩,还伴着一声大喊:“卿卿!”
她果然是被我吓着了,胆子依旧没些长进。我转到她身前,嬉笑着待她来嗔我,可过了半天也没个动静,细看才发现她的双肩正在抖动。
我以为她是被吓得狠了,忙是低下头来道歉,一个劲的说着对不住。她却连头都不抬一个,只一个人抽搭着哭。
我有些慌了神,当下也不顾那么多,用手将她那掩面的手拨开,只见她原本就苍白的面色被泪水一过,更是连半点血色都不剩了。
“卿卿,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再哭了。”我满心悔意,急得不知所措。
可卿卿听了我的话,只一个劲的猛摇头,嘴里似是在说些什么,却是抽抽搭搭的听不真切。
我揽过她的肩,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同时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阿公……临城……死了……都死了……太可恶了……都是坏人……”
就这么零零碎碎的听了许久,久到我的半边胳膊都麻了,我才听懂。
临城被敌兵攻下了,敌兵屠城,整个城的老小,一个不留,包括自小疼卿卿长大的阿公。
到了这时,我才似幡然醒悟,原来,烽火与死亡已离我们这般近。
凝眸看了一眼已在怀中哭的睡着的卿卿,我只觉心中似有块石头压着似的,呼吸的极为吃力,这乱世,并不是于我毫无利害啊……
3.
千方百计地安抚好了卿卿,我一身沉重的回到家中,面对的爹娘亦是一脸沉重。他们在我回来之前似是在交谈什么,我进门时他们便住了口,我心中明了他们所谈之事必是不想让我知道,于是便匆匆问了个安,进了里屋。
不过脚步比往日慢了些,于是便听到了几个字眼,爹,要去参军!?我向来知道爹忧愁着国事,却不想他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去冒这么大个险。娘对这个明显是急了,原先就大的嗓门如今更带威风:“你这老不休的是要去送死!?”
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到了卿卿的阿公,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没想太多,我回转身走到他们面前,直直跪下,说了一句,字字铿锵:“阿卿,愿替父亲分忧!”
爹和娘明显是被我这一跪惊到了,空气安静了半晌。
待回过神时,爹的眼中有着难掩的激动,他直拍几下我的肩,笑得满脸通红,边拍边说着:“好孩子!”
这是印象里爹第一次夸我,我耸了耸鼻子,不可置否。娘却二话没说拿来了笤帚,二话不说就我往身上招呼,边还骂骂咧咧:“能耐了是吧!!把你头发给剪了你就真把自己当个男的了!小兔崽子给我回屋待着去!?”
我边躲着娘的打,边又看了看瞬间蔫了的爹,有些怔忡。
原来我就算是悟了,也做不了什么阿……
4.
到最后,我还是去参军了,是爹瞒着娘偷偷将我送去的。披上爹老旧却又保存地甚好的戎装,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西街口的方向。却见街口的老榕树下有抹鹅黄的身影怯生生地立着,太远了,看不清眉眼,我却知道卿卿在等……
搓了搓腊月里被冻红的手,接着哈了口热气用手摸了摸耳朵,这是小时就有的暗号。树下的卿卿看着我动作,乖乖地将斗笠戴上。我笑了笑,卿卿真乖。
爹看着我上了马,拍不着我的肩只好牵了牵马绳,而后我听到他第二次夸了我:“好孩子!”
“嗯。”我轻轻应了声,将碎发拨到耳际,接着头也没回,鞭了马就走。
卿卿,我给阿公报仇去!
阿舒……你……你别去!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你说话可作数!?
自然。
卿卿,等我回来……
良马吃足了草,眨眼间就把少年送远成了模糊一点,那天的夕阳把马和人的影子都拉的很长很长。
这一年,我十五,卿卿十四。
5·
戏文里说的没错,战场的确不是人呆的地方,而且也不是能留得住时间的地方。一晃三年就过去了,原先刚到肩的短发如今又长到了胸口,只好用一根粗布绑到了后脑勺。
强弩之末的敌军在今日已被完全消灭殆尽,打道回府的命令让每个将士的脸上都充满了狂喜,当然,也包括我。
“副将军,水……水给你打来了,你快洗洗吧。”支吾着杵在门口的是军队里年轻的厨娘,还不待我接过水桶向她道声谢,她已经红着脸像只雀似的飞跑了。
我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却也没奈何。若是她知道自己挂在心尖上的年轻副将不是个男儿身,她又会如何作想。
锁好了门除尽衣衫,就着桶里的水就开始梳洗,看着铜镜前的朗眉星目,和因为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艰辛下依旧消瘦的身体,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我这般,好似与男子也没多大分别。若是别的女子像我这么大,应是已身材婀娜面若桃花了。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卿卿,那个老爱穿着鹅黄色纱裙哭鼻子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该跟这个小厨娘一般高一般大了?
想到这我不由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没在身边护着,她怕是又要受别人不少欺负,还是快些回去好啊。
许是思归心切,当夜的庆功宴我与将士们谈笑了几句对喝了几坛酒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弯着嘴角看着将士们脸红脖子粗的玩笑划拳,似是刹那间就从炼狱般的疆场回到人间。相熟的几个老兵开始谈几年前的旧事,我懒懒地支起耳朵,其实不听也知道,他们定是在讲我当年刚入伍时是有多么桀骜,多么不服管,到最后才开始夸我如何勇猛,如何一战当上副将……
“得,都扯多少回了,还是那么几句老话,我厉害自己知道!”我笑着抢过那老兵的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而后一把将那酒坛摔得脆生生的响,“来来继续喝,别听他扯!”
战士们的热情被我这一摔彻底点燃,也纷纷喝完了酒摔起坛子来。
噼里啪啦一顿响,我便趁着这番动静躲回了营里,不然非得被灌得人事不知……
6.
十几日的功夫,军队终于从边疆走回了京城,我拎了拎马绳停在城门口,看着满城百姓都齐刷刷地跪在我们的马下。我并未像其他将士一般受宠若惊,缘由在这一仗我们原本是毫无胜算,如今的太平盛世都是由将士们一血一肉换来的,于是他们跪我们,理所应当。
年迈的天子接见我们的时候,老泪纵横,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之后,他坐在龙椅上,问我要些什么赏赐,我笑了笑,从满堂华贵中捡了一个玉蝴蝶,在朝臣连连夸赞中出了殿门,里头有好些个将士追了出来,说是要继续追随于我,我摇了摇头,只告诉了他们我家的地址,方便他们以后来找我喝酒。
了却完这些,我才似松了口气终于能往阔别许久的家里走。
一人一马行至熟悉的街口,便看到那抹鹅黄的身影还同我去时那般立在大榕树下,见我来用力挥了挥手,我也回着挥了挥手,一面
护卿(上)还大喊着:“卿卿,阿舒回来了!”
阿舒回来了……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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