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步不容易,
朝前走更劳神。
少壮工夫老始成(陆游),有收获已经不错了。我读书觉悟迟钝,例如对《平凡的世界》《激流三部曲》以及《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经过时间淘洗的经典,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却常常——浅薄地——认为文字间时常有些急躁。但理解作者译者,特别是路遥先生说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奋斗。人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总要构建起一个围绕他自身为中心顶梁柱的生态。
执着幻景,局外人或许不当回事的辣子,当局当事者心中,却是坚实存在。不为物役,莫坠虚名,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何认他乡是故乡,诫词警句多是旁观者过来者所言。
人人都可成为他人的旁观者,哪怕与众同行,个人的路还要他自己走,因而孤独成为常态。叔本华则直接讲,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我理解他的庸俗,就是大众化,不带贬损;又说,相当程度的孤独是内心平和、客观公正的根基。知识,观念,立场,信仰,是内外之间的投射,孤独一定程度减少世俗利益牵涉,于是就有了像爱默生讲的:一位真正的学者,必须有一颗孤独、勤劳、谦逊、仁慈的灵魂……他的评价足以成为尺度,他的赞美足以成为奖赏。
黑鱼黑鱼胡[须],鲶鱼鲶鱼胡[须],什么样的人跟什么样的样的人走在一起。既是前提,也是结果,当不同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渗透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方近似——即便排斥,所呈对抗性也会体现对方的形状。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称野生的山楂为山里红子,“山里红子猴吃的”,省略了“老母猪吃了它倒牙”,别人的适宜,未必适合于你。语言是生活,人的生活,“山里红子猴吃的”,明见自己,所在所持,既不可傲,也可无卑,守好自己的土地,与别人接壤的土地。价值的善恶相互包含吗?美的高下之间有重合吗?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宜的所在,当初并不确定,存在许多可能,时间已久,便与之共生。在其内得体风流,出此则局促,守界为美,越本分的妄念忘形即丑。
急吼吼的干什么,乡里人说,人眼不见老天爷见,事情总有回报,也许不在今朝,不是此处,蠢蠢欲动者悬崖勒马,也让独行者怀有力量,嗯,大家最终都是跟老天爷交割的。老秤度量的一斤是十六两,骨头要够十六两,不亏仁义,做到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得有一个大定见;当然,每一种正直向上的坚守,都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种子都要破土而出,但野草的生命力,常比期待的庄稼更为顽强。
认识自我,鉴别环境,标定未来,以及所谓使命的感知,也常常需要经由孤独完成。生活的经验里,我们会对哪些人心怀敬意?他有着自己的星辰,也与外界配合甚好,但行走在自己的节奏里,风吹草动岿然而立,不惊不惧,让人佩服。什么引起鄙视?不是懒惰,是悬空的高调,力量之外的企图,超出应得的索求,不经耕耘的收获;然而,什么是应得,什么是份内,似乎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着天生及际遇的迥异。不为之所动之处,就是真自由吗?有限的资源中,要不为所动,只能裁剪心愿,那些探索、尝试、挑战,热腾的追求,豪迈的担当,不也是积极状态吗?于是也会认同极简与修为没有必然联系——外也是内,没有脱离外界的纯粹的精神修行,外部得不到拓展,精神意志可以完整独存吗?大千世界,折叠时空,每个阶层的人都活在自己的维度里。
有人讲既然今天从昨日而来,那么未来可由今天所为,似乎一切可期可成;但时间是连续的,我们自己也有惯性,现在要做什么、怎么做,态度、选择、信念、行为,似乎也不是可以完全自主的。读书、受教、旅行,能个人做主的会影响思维格局胸怀,但产生影响的,还有所在行业、周遭人物、出生之地等短期不能或永远不能改变的。此番今朝无法自觉把握,那么虽不可控但可努力、意愿的方向,受什么驱动?对未来的设想本身也是依靠过往的,他希望到一个地方去,总要试图推广输出(自己的)价值理念;又企图把别人拉到自己同样的层次与境界中。一种相悖的天然的内在激励,精神企图,时刻有着突破自我本来的欲望,同时又极力把局外人转化局中人;每个生命都希望将外在化合到自身的生态系统中来,每一种能量都希望吸引自身之外的其他能量,处在扩充领地的努力中,因而,也都身处被外界化合的态势中。人们的见解主张,总归会指向最擅长疆域。
心至柔,是以纳情;心至坚,是以行远。心的承载未必要不寻常,平淡激烈都属自然,如何忠于自我而不悖于俗务?当孤独者上路的时候,风雨寒暑;但同时他——有目标的行走者——力量刚强,从个体上看,他一个孤独而不寂寞的形影相随,通往目的地的方向,有无数的同道者从四面八方靠近。这个图景有意思了,你且想象“孤独的同道者”,一组顽皮的词语:在某一维度,他们共拥一面旗帜,皆为兄弟同伴;如按照旗帜本身的含义,又要他们各自行路。其间的分寸,如何把握?对立统一的,不是事物的“两个方面”或者一体的主次,而是自己跟自己,同一性质跟同一性质,本源与本源。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可爱,在投入其所钟专业时。
一个团体怎样值得尊崇,在担得起职分边界时。
使命感不只是集体中发酵,还是要往前走,走进鲜活生命,走进具体个人,成为私人化的东西,那么意义便不同了。我们有着强劲的道统,尊崇文武周召孔孟程朱文天祥,耻辱桀纣王莽曹操安禄山秦桧洪承畴,洗耳的许由、怀沙的屈原、打铁的嵇康、种菊的陶潜,金戈铁马塞外边关,长安时辰苏杭雨烟,不管岁寒三友还是四君子,怎么都要那样的避世拧巴?盛世牡丹也是有的。宗一门教,学一类理,主一种义,向内求也要向外走,在接纳时需警惕,因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万紫千红;但是,我们,只是其中的一笔,一个点,一种色。无数道路,无数可能,你走出这样一条,他走出那样一条,有时相并,有时相悖,互进与互斥中,高山大河。
人与人之间有交叠,出身、命运、性格,既有相似,也有云泥之别,有一种模糊感觉必须清醒:因为某一点的重合而忽视轨迹的不同。相外切的两个圆,绕着各自的圆心运动,它们的切点,不但属于同一个位置,就连速度、方向也完全一致;可是,越过这一点,它们便再无交集。我们以道德、技艺、生命,呈现自我,与外相和,与内相聚,时时处处,充当多功能组件,配合在多个交织的“外界”中。然而诸外界所需求的不会相同——甚至相反,因此任何一个“外界”也都不能是我们的全部。于是,与多个外界的轮转中,要能组合一个完整的自我来,就像一个齿轮与周围的齿轮相连,但与哪一个也不重合。此即所谓自我,要你“从此”出发,而不是“随之”去吧;不过即便以随之去吧为信条,当真就是就能走在同一条路上吗?请注意,不是我们一定刻意地保持自我,而是,即便你有意跟随,也不会重合。更何况,融化了,碾碎了,你又要到哪里去呢。
人与人,与外界,既有相容,因之有独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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