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碗记得加热水

晚上的菜多加了些油，刷碗的时候爸爸踱步过来，提醒我：“刷碗的时候加点儿热水。”好久没听到这句话，这一瞬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王辉大姨。

王辉大姨是妈妈住院时的病友，因为当时化疗的时间总是碰上，分病房时又总是住在一起，慢慢就变得很熟悉，感情上觉得特别亲近，亲近得每次住院都像是一次老朋友之间的重聚。大姨长着一张圆脸，个子挺高，身材有点微胖，烫好的卷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爽利又强势的女强人的样子。形容凤姐的话放她身上也合适，人没到，声音总是先到的。每次都是哈哈的笑声伴随着“我来啦！”的声音，比她的人更早进入病房。这可真是叫人奇怪，来住院怎么能这么兴高采烈呢？好像她根本不是癌症病人，只不过是路过帮忙的热心社区阿姨。她总是那么生机勃勃的，乐观、积极、结实、强悍，用特别洪亮的声音跟大家打招呼、说笑话，给病房里的大家带来快乐。——不过，我爱她，也怕她，因为她总是用这样洪亮的声音批评我。

我那个时候在病房照顾妈妈，总是笨手笨脚，王辉大姨看在眼里，心里着急。一次我给妈妈洗脚的时候，没有提前把毛巾拿好放在边上，还得让妈妈洗好了之后等着我再去取毛巾。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这闺女怎么回事，这样你妈妈不着凉了吗！一点儿活儿不会干！”我那时岁数小，不懂事，拉着小脸儿端着盆就冲出去了。

这种批评不是孤例。我和大姨的冲突，没多久就再次爆发了。中午吃完饭刷饭盒，我到处找洗洁精，然而大姨主张“健康刷碗”，见我干活如此“不上道”，又是劈头一顿喊：“油多的时候，洗碗加点热水就行了，用什么洗洁精！加热水啊！”大姨声音大、嗓子粗、说话直爽，我干活儿她一直看不上，我俩也算“积怨已久”，虽然忍了又忍，我的眼泪还是啪啦啪啦地掉进饭盒里，又怕惹病房里的大家不高兴，赶紧端着饭盒跑到水房去哭，过了好一会儿才眼睛肿肿地回来。再看大姨呢？她人在病床上躺着，却一直偷偷地拿余光瞄着我，过了一会儿，突然清清嗓子，冲着我喊：“闺女啊！你过来看看，大姨这手机怎么上不了网哈？”我红着眼睛哼哼唧唧地走过去，默默地拿过大姨的手机把流量帮她打开，又一言不发地递过去。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大姨哪是不会上网，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接过手机之后，大姨趁机拉着我的手，嘿嘿笑着说：“闺女还生气呢？大姨这不是教你干活儿呢吗！光会念书哪行！”不拉我不要紧，她这一拉我的手，简直就是按了我的开关了，我的眼泪刷刷地开始往下掉，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生大姨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气我没用，照顾不好我妈妈，呜呜呜……”大姨眼角也慢慢流出眼泪，拍着我的手说：“你是好闺女，大姨以后不说你了。”我们这对仇人，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了。以后大姨再没教训过我干活儿的事儿了吗？怎么可能呢！不过她之后真的说话柔和了许多，而我也能哈哈笑着跟她拌嘴了。我们心里都知道，我们真的把对方当成了朋友、战友和家人。

今天我说起王辉大姨，爸爸还给我讲了一个之前我不知道的故事。大姨对妈妈特别得好，平时总爱讲笑话逗妈妈开心，也总是夸妈妈“待亲”（就是山东话里“可爱”的意思）。那时她们家买了一个酸奶机，每天自己做好了酸奶带到医院来。妈妈也有点想吃，但是那时妈妈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头部，影响了语言中枢，无法进行正常的表达了，只能用小手无助地指指这里，指指那里，意思是想要大姨的什么东西。大姨急得不行，特别想帮妈妈完成愿望，她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所有的柜子全都打开，东西都敞在外面，“妹儿啊，你看看，你要哪个？”可那天也巧了，大姨没做酸奶，柜子里也没有酸奶机，妈妈看了半天没有找到，大眼睛里都是失落。大姨很心疼，一个人坐在那里使劲儿地想，突然灵机一动，问：“妹儿啊，你是不是想要我们家做的那个酸奶！”妈妈笑了，努力地点头。大姨也笑了：“明天就多做一些，咱俩一起吃哈！”我今天才听到爸爸讲这个故事，但是大姨和妈妈的样子，仿佛就直接浮现在我眼前。

这么豪爽、这么开朗、看上去那么健康的大姨，在我妈妈走了之后的半个月后，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们离开的头两年，我洗碗的时候，脑子里面都会闪现大姨的声音：“加热水啊！”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恍惚间觉得，她们还在，而我还在那个病房里，一边听着大姨的教训，一边听着她们的笑声。

大姨，我现在刷碗都记得加热水了。你在天上，也继续和妈妈做好朋友吧。

…………

最后，还是希望大家都健康。每一位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是和病魔战斗的英雄。可是，我们大家都不要做这种英雄。平平安安和相爱的家人一直在一起，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