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不止一次地写到了童年的困难和艰辛,包括攒学费的桃汁膏、父亲的责骂和永远吃不到的炒年糕。但是比困难更糟糕的是童年的自卑和懦弱,正如“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半生过去了,但是有些东西还是如影相随,犹如半夜里的噩梦时不时地会出来惊扰,没有缘由也没有征兆。
读小学以后我才开始记事。上的第一课就是关于自卑。那是一节识字课,认读“奶奶”。很多同学一次过关了,我们小村里的其他方姓子弟也一个一个过关了,我成了唯一一个过不了关的笨蛋。因为我们是淳安移民的后代,所以我固执地把“nai nai”念成了“lai lai”。因为没有对错的概念,所以一直委屈地哭,老师是一个中年代课老师,也没有好的方法教会我正确发音,于是,教室里就一遍遍重复着我的那个“lai lai”,当然还有我发音之后全班同学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哭声、笑声、“lai lai”声,就这样长久的回荡在我的生命底层,犹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后来我会准确地发音了,但是碰到拗口的时候,还是会原形毕露的。还有其他关于“N和L”的音,读到这些词语的时候就用轻声想办法混过去,最后变得越来越不管朗读和说话了。现在在有些场合说话和演讲也会有莫名的紧张和自卑,也许正是童年留下的阴影。
父亲现在总是自豪,跟他几个兄弟相比,他把几个子女教育的还算成功。其实太严厉的教育会产生极度扭曲的心理,包括自卑和虚荣。
也是小学一二年级的事,大年三十晚上,穿着一双新买的球鞋、配上新衣新裤,踏着雨雪在村巷里玩耍,结果撞上狗屎运了。真的狗屎,我一只脚踩到了一堆狗屎上,不仅鞋底,鞋帮鞋面鞋带上都“雨露均沾”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是怕打骂,也许是太虚荣,我一个人在水沟里清洗完新鞋后,又重新穿上了。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大冬天的也能忍受,我估计我的心理已经严重变态了。哈哈。回到家,一家人穿着新鞋在火炉旁烤火,我忍不住也凑上去,一会儿工夫狗屎的味道开始慢慢发酵。我意识到穿帮的可能,于是又“孤魂野鬼”般在村道里游荡去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领了心理健康C证,也无法准确地分析当时我的想法和做法。是害怕?还是自卑?是虚荣?还是懦弱?近期在看余秋雨先生的《中国文化课》,“文化,是一种称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是不是,关于大年三十必须要穿新鞋的这种生活方式,已经融入到我的文化中了?哦,天哪,我不会这么早就如此受中国文化影响吧。
唯一一张小时候和伙伴的合照,我坐在长凳上,向前微屈着,低着头,含着胸,怯怯地向前望着……可惜,这张照片找不到了,但那个“腼腆而羞涩,紧张而惊恐”的小男孩一直在我心里。
从小,父亲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母亲身体不好又操劳过度,奶奶有爱但是又太懦弱,于是我们姐弟几个,几乎都是在惊恐和自卑中长大的。大姐的牛绳故事、三姐的热水壶,还有我们共同的煤饼炉事故,只要聚在一起我们就会一直念叨。我们在惊恐中长大,然后用一生去医治惊恐。
煤饼炉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学。模糊的记忆,加上后来姐姐们的描述,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我们姐弟四个,拿着一根长凳去邻居家看电视,那时候穷啊,谁家里买上电视机那是非常了不起的。跟我们一样去蹭电视的还有很多,挤满了潮湿的老宅。一不小心,躁动起来,原来旁边的煤饼炉打破了,谁打破的?不知道,也许是长凳吧。哪户人家的长凳?这么多长凳,就是这条吧。不幸的是,我们姐弟四个刚好坐在这条凳子上。
我家大人来了。我发现大人比小孩更爱面子,尤其是把生活过得烂包的大人。二话不说,也不调查更不争辩,答应了赔偿。也许是赔的心痛了,也许是怪我们太会捣乱了,我的母亲拿着菜刀,叫我们排排队,她要一个一个把我们杀死。
地点就在那户有电视机的家门口,选择这个地方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给他们看的,也是给村里其他人看的。母亲的委屈和愤怒表达得很委婉,只是倒霉了我们姐弟几个,我最小,也不懂事,看着亮闪闪的刀,肯定也最惊恐,哭得也最真。哭声引来了祖母,祖母“救下了我”,我的惊恐还在继续。长大后,姐姐们都用这个故事坐实了“我的万千宠爱”,其实当时的我肯定尝到了“万千恐惧”,然后由发毛的皮肤进入血液进入骨髓深入到生命之中。
岁月悠悠,童年一晃就过去了,那道关于卑怯和惊恐的目光一直随我慢慢长大、慢慢变老。我艰难的回忆,痛苦的书写,想要跟他说声再见。只要努力,也许不用一生来治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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