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特别崇拜老爹。
他对我严苛的教育,以及养了我舅、我堂舅、我表哥,我大姑家的表哥表姐放学跟着我爸妈吃饭。
妈妈会有很多抱怨,而老爹从不抱怨,教育我们“诚实”、“凡事以他人为先”,这些让我觉得老爹是一个胸有大爱、富于自我牺牲、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高尚的人。
我为有这样的父亲骄傲,以前都以他为榜样。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
2015年抑郁,沉到最底层,在自杀和苟活之间挣扎的时候,有一天深夜醒来,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是谁?我为什么来这里?
当时我惊奇地发现完全不认识自己,我觉得自己是被改造过的,我不知道真正的我是谁,长什么样,来做什么。
那时我强烈地要找自己,要原因,要真相。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不爱父亲了,因为发现我在别人那里栽的跟头,都是跟父亲之间的模式再现。
其实直到去年,我都还在企图让父亲因为我而开心、对我满意。
我甚至跟他要过祝福,拽着他的手放在我头顶,求他祝福我。
而他觉得我在瞎闹,嘴里说,“哎呀,啥呀”。
我现在发现父亲给不出祝福,他自怜,凡事悲观,有话不说,喜欢表演,让别人猜他心思主动满足他;没猜出心思达成他所愿,他就会弯弯绕地反复强调其他人的好,隐晦地谴责,让这个人内疚。
直到去年,我才透过自我原谅消融了莫名的内疚和罪恶感。
在过去的几十年,我骨子里莫名的愧疚如蛆附骨,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诚惶诚恐,受之有愧。同时我一直强烈地要自由,没办法忍受任何约束,那时觉得自己像一头身陷泥潭的困兽。
直到后来,这些都在父亲这里找到了答案。
***
父亲已经八十岁了,从他五十岁开始,他就哀叹自己的衰老。
每次他要表达对我的不满或者期待,就会说,“恁爸都五十岁的人了,你…”
……
一直到七十多岁时,他还再哀叹,“恁爸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你…”
以前,这样的哀叹就像一记重锤,闷闷地夯着我的内疚。
现在他真的八十了,反倒不说了,开始回避年龄。
只是每次回去,都反反复复强调我姐给他做了什么,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花钱多大方,说,“【这个】闺女没白要。”
他衡量孝不孝,以给他花钱多少来度量。
那时我给他买保健品,一盒口服液不大,好几百,买上两三盒就上千了。
去年我网购了物品给他快递回去,他气哼哼地说屁大点的东西骑车跑那么远。
T恤太厚了,夏天穿太热,秋天穿是短袖,啥时候穿都不合适。
裤子又太瘦了,绑腿上没法见人。
我让他送人吧,他又不舍得,留在家里看一看气一气。
长寿面量太少,虾尾小的“跟豆儿似的,人家顺顺给他买的大虾多大,都给他一个一个剥好让他吃。”
后来跑回去给他庆生,做了两套衣服,买了两条红色内裤。
父亲还是不满,夸赞姐姐给他买了一大桌菜,莹莹给他买了好大的蛋糕,他“那个闺女没白要”。
那次我不再内疚,只是回来之后又回到无力的状态,不再给他网购东西,改成直接给钱。
也就是那次,我断掉了一个熟人的来往,因为她跟父亲有着一样的“谴责呼之欲出”、又不直说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受害模式和愧疚诱导。
这次回去,父亲依然苦哈哈地表演,跟我二姑说他老了,以后都不添好了,幸好我姐姐跟姐夫花钱大方,对他挺好,这次那次给他花了多少钱;邻居对他也可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送。
拎着他的外套说衣服领子都烂了,指着自己的裤子说是姐姐买的,花了一百多。
彼时,他身上穿着我寄给他的那件啥时候穿都不合适的T恤。
父亲用一贯隐晦的方式表达对我的不满。
我问他去年给他做的两套衣服呢?
他说放着呢。
我说,“家里放着好衣服不穿,非要穿这个烂的,好像没衣服穿似的,把这个扔了吧。”
每次回去,我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此,听他夸赞姐姐,为他花钱多,花钱痛快,人善多金,没有白养。
我没办法跟姐姐比赛花钱,尤其最近两年,我完全脱离社会,没有任何经济来源,靠透支信用卡生活,我还欠着同学的钱迟迟未还。
跟所有的朋友断绝来往,隔绝了外界,只是跟自己待着,修复自己,慢慢长出生机,现在刚刚有了回归的意愿。
我觉得自己,真心不容易。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道德绑架,为我定罪,操控我的生活,包括父亲也不能。
我只能尽我目前之所能来满足父亲 ,我没办法跟姐姐比赛。
如果父亲一定要通过花钱多少来比较,定义我是个不孝女,也无所谓了,物极必反,我已经倾尽自己目前之所能了。
我能活着,能生出新的力量,想要重新再活一次,我已经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有些东西不强求了 。
我不求对得起任何人,我只求先对得起我自己。
这次回去我提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依然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
我离婚是要跟随自己的心意重新活一回,宁可扔掉一切也要活我自己。
所以根本不可能回到父亲身边活我接下来的人生,这无关乎孝不孝,关乎我能不能好好活。
他不知道的是,我用了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剥掉他加给我的良心的鞭挞。
***
父亲没办法共振孩子们的喜悦。
有一年我带他和孩子去北京,他表现很受伤,一直闹别扭,车都不愿下,坐缆车说恐高,就在长城脚下的小店门口一脸愠怒地坐着,我只好跟孩子在附近走了走,远远地看了长城的一点影子。
回到旅馆他也生气,对我买的晚饭不满意,吃完气呼呼的,我和妞小心翼翼跟着,回到旅馆才知道原因——他在家里每顿饭必须喝一杯酒,而我连个酒都“没舍得”买。
我们买了房搬了家,我专门让父亲来住几天,我以为他会很开心,结果他到的第二天就开始愠怒,四五点爬起来出去转悠,回来说坐电梯到了负一楼,用谴责的口气说他都不会坐电梯,如果不是遇到邻居,他就走丢回不来了。
生了几天气,回家了。
以前我很喜欢打电话告诉他,我准备做什么,他总会兜头一盆凉水,那时我执着地要他别打我兴致,要他祝福我。
直到去年,发现无论我怎么做,父亲都不会为我骄傲,对我满意,即便我把自己掏空,父亲都觉得他对我的养育之恩重如山,我的这点儿回报远远不够。
为什么曾经我那么需要清白,害怕被指责忘恩负义?
因为我在父亲面前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我一直透过各种情境做这个功课,洗刷自己的罪恶感,那时总有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无力。
直到我原谅了我自己,再也不觉得生而有罪,呼吸有错,我亏欠了谁。
有一段时间我对哪咤“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感同身受,如果父母觉得自己是孩子的恩人,孩子也认同,这个孩子实在还不起,就只有以死谢罪了。
但是现在,我不会再幼稚地去用死来洗刷自己了,我已经死过了。
每个孩子都是上天给父母的礼物,无论父亲喜不喜欢我,欣不欣赏我,祝不祝福我,为我骄傲也好,对我不满也罢,我都是上天给他的礼物,我不止是他的礼物,我还是上天送给地球的礼物。
我的值得感和配得感已经生出来了,神都不会给我定罪,更没有任何人有权给我定罪,就算父亲,也没有这样的特权。
父亲八十岁,第一次跟他吵架。
透过不同的人,做关于父亲的功课,骂别人也是一层一层逐渐长出来攻击力,我一直不敢直面父亲。
这次父亲隐晦的谴责和受害,让我又一次用自己的“悲惨”来推掉他对我的抓取,用“悲惨”阻止他的折腾。
但是我觉得巨大的挫败。
我又一次掉进“受害的坑”,阻止受害者抓取的方法,就是比对方更惨。
以前我在无意识里选择了这样的模式,出于孩子对父母的忠诚,我真的把自己整的很惨。
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好,我一点儿也不惨,但是父亲对我良心的鞭挞再一次让我启动了“卖惨”的防御机制。
我觉得超级挫败,开始激怒,父亲,你就一定要把孩子死死摁在泥坑里才安心吗?
我把积压的愤怒通通倒了出来,告诉他不要比较了,“我跟姐姐比不起,你觉得她可以,你指望她就好了,就当没生我这个闺女,我今天能活着,能站在你面前,就已经很好了,我自己负了一堆债,我目前的确顾不了你,我有多给你多,有少给你少,您老担待一下吧。
以后想夸谁,就在那个人面前夸,不要夸给我听了。
你要让我听的话,那就夸我。如果夸我姐,夸邻居,就夸给她们自己听好了,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指责我了。
如果觉得对我不满,至少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处理自己的事,安顿好我自己,让我踩实自己的台阶。
我姐跟我姐夫对你这么好,你有什么就找他们吧,让我先站住脚,稳定下来,我自己好了才有实力对你好,目前你就指望她们吧。
我也不会回去跟你住,我已经成年了,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让我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吧!”
父亲会不会难受,会不会睡不着,会不会心口疼,当时我已经通通顾不上了。
我的悲惨是让父亲安心的良药,但是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迎合他了。
我不可能再陪任何人演绎颠倒迷惘的红尘大戏了。
父亲会痛一时,但是我必须要割掉无意识的纠缠,向前走,才有机会建立起来健康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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