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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画(55)生活在继续

寻画(55)生活在继续

作者: 扶青 | 来源:发表于2018-11-01 18:19 被阅读818次
    寻画(55)生活在继续

    上一章:寻画(54)矢志不渝

    一九七八年八月下旬。这天,杨志萍回家,吃饭时和爸妈说:“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李辉两口子了,他俩背兜拎箱的,看样子好像是出远门刚回来。”

    自从得知李辉有个当大夫的漂亮媳妇,杨志萍心里就不怎么舒服。好多问题会莫名地涌现在心头:我承认,当初是我先不理你的,可你为什么那么倔呢?为什么下乡时不上我家商量?为什么下乡不和我一起报名?我上工农兵大学你也没到我家祝贺,我就那么招你恨?在大学期间真想给你写封信,我们在课堂学习,你们在烈日下割麦子……我明白,在我内心深处似乎还保留对你的一丝爱恋……可是?一个大医院的漂亮大夫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你这个农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自己的那个丈夫政治面貌和家庭出身都很好,对自己也算体贴,但是,怎么说呢?就像红楼梦里的判词: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杨士元理解女儿,每次碰到李辉她都要回来叨咕两句。

    吴敏问:“在什么地方?”

    杨志萍说:“广场公交车站。”

    “你没跟他打招呼?”

    “没有,他没看见我。”停了一会儿她愤愤地说:“这个李辉,净撒谎,妈你记得不?六六年底他来咱家说,他把箱子拿回去后夜里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烧了,箱子也扔了,实际上那个箱子根本就没扔!”

    “你怎么知道他没扔?”

    “我看见了,他和他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看的仔细,李辉拎的那个帆布箱子就是他姐夫的那个箱子,我认得。”

    杨士元对这个问题敏感,马上问:“你肯定?”

    杨志萍说:“当然肯定,箱子上的两个锁特殊,还有四个皮角的颜色,一看我就想起来了。”

    经过一年多的调查核实,李常喜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五十八岁的他被安置到市政协并当选为副主席。

    二十六号,周六。杨士元给李常喜打了个电话,他问:“李主席,明天中午我去你家方便不方便?”

    李常喜一叠声地说:“方便,方便。”当时,老干部平反后领导都会来家进行一次慰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一般是三四个人。后来有个老干部总结说,慰问就是:与家人挨个握握手,屋内四下瞅一瞅,问问困难有没有,领导指示秘书记,客套几句转身走。

    对于杨书记的到来,李常喜夫妇热烈欢迎,连说感谢领导关心。杨士元说:“我这可不是什么领导慰问,这么说就外道了,咱俩可是老交情了,今天来就是随便来坐坐。”

    宋春杏说:“吴敏咋没来?我们姐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她在家吗?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也来呗,我都准备了,今天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杨士元笑了,说:“她来了,快到了。”话音刚落便听到了敲门声。

    宋春杏开门,果然是吴敏,见她手里拎了一条大鲢鱼,便说:“你这是干啥?”

    吴敏说:“街上碰到个熟人,说了两句话。”俩人进厨房一边收拾鱼一边说起了悄悄话。八月是东北黄金季节,瓜果蔬菜充足,菜好惦算。

    李常喜和杨士元平起平坐时,爱拿他小舅子说事,戏称自己大一辈。现在杨士元是市委副书记再开这样的玩笑显然不合适了。在书房坐下后他说:“咱老哥俩多少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一定要尽兴。”

    杨士元附和道:“好,不醉不归。”

    俩人先说了说官场上的人事变动,说到世事无常时他问:“诶,江小嫚现在和你是亲家了,她现怎么样?”

    李常喜说:“她这人就是聪明,嫁给沈先生没到一年就学得一口地道的上海话。现在她和上海人聊家常没人怀疑她是外地人。她和沈先生在大杂院过了七年,一日三餐调理得老先生很满意。听说沈先生曾建议孩子们改口叫她妈,但她没同意,说当不起。”

    杨士元问:“现在落实政策,文革期间抢占房子的都要退还,沈先生的小楼要回来没有?”

    李常喜说:“不但小楼要回来了,定息也补发了。这江小嫚还真是当太太的命,年轻时当徐太太,老了老了又当起了沈太太。”

    杨士元说:“七年前她就是想离开这,那时怎么也没料到能有今天这一步。”

    李常喜说:“是啊,想当初她当副局长时那也是分毫不让的主,如今变得大度起来了,小楼还回来后,小灵她们回上海探亲。江小嫚当着全体儿女们的面说,这十几年因为成分问题你们都跟着吃了不少苦,尤其是维忱,蹲了十年大牢。补发定息的钱我俩不要,你们分了吧,至于怎么分,你们研究,我不参与。”

    杨士元问:“还有,沈维忱带到这的那箱东西她提没提?”

    李常喜大为惊异:“咦?怪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

    “那年,维忱从上海回来时我刚好被打倒,关在党校,箱子的事我压根就不知道。后来,还是小灵她大姑姐来问起这事李辉才告诉我们说箱子让他给弄丢了。这孩子嘴就是严,一瞒就是十多年。前天他两口子从山东回来,才告诉我们说箱子没丢。”

    “箱子在这吗?”

    “昨天晚上让沈维忱取走了。”

    “他给你留下什么了吧?”

    “这你也知道?”

    杨士元笃定地说:“我不但知道,还知道留下的是什么,是郑板桥的《竹石兰蕙图》吧?”

    李常喜大奇,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今天你不是见着小灵就是碰到小辉了。”

    “我谁也没见着,你怎么忘了我是干啥的?你把那幅画挂上,我告诉你答案。”

    李常喜拉开书橱,从里面取出那幅画对杨士元说:“你挂上吧。”

    扬士元从纸壳盒中取出画,小心地将画挂在墙上。对这幅画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到桌子旁坐下喝了一口茶。

    见李常喜洗耳恭听的样子,他开讲道:

    “一九三九年春,江小嫚的前夫伪团长徐文炳相中了一个叫宋春杏的农村姑娘。徐文炳仗势欺人,到宋家强行订亲,春杏父亲宋大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徐胖子的淫威之下不知所措。当天晚上,春杏大哥宋光中找徐团长索要信物,徐团长便将一只皮箱交给宋光中保存,当时言明仨月为期。年底,宋家得到徐团长阵亡的实信,第二年春方敢将春杏嫁给你,当然,这一切春杏全然不知。

    “过了三年,宋家见皮箱无人前来认领便将箱子打开,箱子里装的是五千块钱和一幅画。你是土改前从宋光中手里得到这幅画的。之后,你将临摹的假画还给了宋光中。假画让老鸹窝的村长给烧了,真画你一直保存,直到六五年小灵将此画送给了上海的公爹沈先生。

    “文革开始,沈先生怕此画有难便让儿子将此画连同其它东西装箱转移到你这。在火车上维忱将箱子交给了李辉。下车后小辉见你被打成反革命,便将箱子藏匿于我家。后来他发现我家也不安全,就将箱子转移到了山东。现在中央宣布文革结束,李辉这才放心从山东把箱子取回来。”

    李常喜听呆了!一九四三年岳父宋大卷突然发财,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赶情是这么回事,这就对了。可杨士元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他迟迟疑疑地问:“这幅画跟你有关系吧?”

    杨士元微微一笑着说:“实不相瞒,这幅画我追查快四十年了。”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发黄的照片说:“你仔细看看照片上的画是不是这幅?”

    李常喜接过照片,对比着挂画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说:“是,分毫不差,就是这一幅。嗯,扬书记,照片上的老人是你家人吧?”

    杨士元说:“是我爷爷,就在拍这张照片的当天晚上,我们家遭到了徐团长的敲诈,他不但讹去了五千元钱还抢走了这幅画,五千元是我家的全部财产,画是我爷爷的命,眼看着画被兵匪抢走,我爷爷当时就气死了。”

    李常喜是聪明人,当即摘下画,在桌子上将画慢慢地卷好放进画盒别好插扣,然后将画递给杨士元说:“本该双手奉还,现在只能用单手了。”

    经过近四十年的查找,四十年的搜寻,古画终于找到了,至此,杨士元了却了一桩心愿。

    寻找这幅传家宝古画,他几曾失去方向,几曾断绝念头。

    这幅画曾经离开他那么遥远,远在数千里之外;又曾经离他那么近,就在自家床下,可谓近在咫尺。这一远一近似乎是在向世人展示命运的力量,展示人与人、人与物的缘分和定数。

    杨士元接过画,一时高兴,说:“其实你和春杏应当感谢我,如果不是我杀了那个狗团长你家春杏就是徐团长的三姨太了。”

    这时,屋外有人说话,李常喜知道是儿子和媳妇回来了,便推门喊他俩来进来见杨书记。李辉和罗银屏进屋向杨士元行礼问好,杨士元见罗银屏生得眉黑眼亮唇红齿白,举止大方神态端庄。再看李辉,身高体健动作潇洒,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他不由得在心里为女儿志萍叹了一口气。

    小夫妻退出房间后,李常喜跟了出来小声吩咐了几句,两人点头匆匆下楼。

    一小时后,沈维忱夫妇带着孩子头来了,没过多久李辉的大舅宋光中夫妇也来了。

    李家的晚饭十分热闹,李常喜首先致欢迎词,接着抒发了一通光阴催人老两鬓白发生的感慨。最后,他郑重地宣布说:“我收藏的那幅《竹石兰蕙图》其实不是我的,三十多年来它在我心中始终是个谜,今天这个谜终于解开了,这幅画的真正主人就是杨书记。”

    在坐的人都是一愣:“啊?是杨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李常喜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和春杏也属于自由恋爱,可那时候自由恋爱最后能成为夫妻的很少。今天我才知道,使我们最终走到一起的贵人也是杨书记!”

    听了这话大家更是惊异,都急切地想知道迷团的答案。

    李常喜见春杏等人一头雾水,便对宋光中说:“大哥,你说,当年那个徐团长要是不死的话,春杏是不是铁定得成为他的三姨太?”

    宋光中愣住了,六十岁的他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撒了三十年的谎临了还是被人揭穿了。今天外甥找他来家吃饭,一开始他没多想,以为是庆祝妹夫重新当官。所以带着老伴买了两个票的熟肉高高兴兴地来了,到这一看杨局长也在他便觉得不自在。小老百姓怎么可以和这么大的官一桌吃饭?这会见妹夫问他,他知道瞒不住了,便把当初徐文炳留字据,留箱子的事情说了。最后他说:“这事春杏压根就不知道,开始是怕她知道了闹,后来又怕妹夫多想,所以就一直没说。”

    关于古画的一连串揭秘,使饭桌上原本热烈的气氛更加热烈。今天的聚会不是一般的聚会,因为吃饭的每一个人心情都前所未有的舒畅。

    找回传家宝扬士元兴奋,此后杨家有祖传之物了。就像见到后母戊鼎对商王朝印象更深一样,此画就是杨家的根,见到画就像见到祖父杨福全一样,你说杨士元能不高兴?

    李常喜高兴,原以为此生再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十二年之后还能被重新启用。虽说政协副主席是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闲职,但行政级别在,跟反党黑帮相比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光中也高兴,虽说家庭成分是地主,但在运动中他并没受到多大冲击。最令他扬眉吐气的事发生在去年初冬,一个自称是老鸹窝生产队长的人找到他说:我是苏家富的儿子,屯子里急需玻璃,队部、小学校和住户,好多窗户都没有玻璃了。现在玻璃是计划调拨物资,我们买不到。实在是没招了才来求你,我爹说这个忙你一定能帮。

    他找光礼商量,最后找公司领导批了三箱玻璃,他俩又找车亲自给送过去。当拉玻璃的卡车开进老鸹窝屯时整个屯子都轰动了,哥俩一身小帆布深蓝工作服,脚穿棉皮鞋,头戴坦克帽的装束让屯子里的贫下中农羡慕不已。书记队长看到整整三箱玻璃更是对他俩佩服得五体投地,立马吩咐炒菜摆酒招待大能人。席间,当他提到姑爷是军官,妹夫是局长时,书记队长一个劲地点头说:“知道,知道,早都听说啦。”

    沈维忱高兴,七六年出狱后他没有工作,在车站货场装卸队干了一年多的临时工,两个月前他的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汽车厂撤销了当初的决定,恢复他工程师职务,还一次性补发了十一年零五个月的工资。让他熬过十年冤狱的精神支柱是妻子李灵和儿子沈岫。李灵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一等就是十年!太不容易了,太难得了!他发誓此生一定要善待李灵,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李灵也高兴,丈夫没回来时她觉得度时如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回想那十年也不过是转眼一瞬间的事。维沈比以前强壮,话说完全没有上海味了。丈夫补工资的钱除了给岳母一千,给李辉一千,剩下的全都交给了她。最让她开心的是,后婆婆竟是父亲的老同事江小嫚。她与维忱回上海时,沈家从上到下对她都表露出由衷的敬佩,都夸她家教好人品好,好像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李辉也高兴。那年从淄博回来他处处表现积极,修公路,修水库,不论出什么民工他都报名,可有什么用呢?父亲的问题不解决再怎么表现也没有结果,时光对他来说就是煎熬。七六年银屏毕业,她想要去他插队的那个县医院工作,是父亲和母亲硬拦着没让去,说最好先到市医院,过两年实在没办法了再调转。他做梦也没想到二十九了还能上大学!

    罗银屏最高兴了,刚到医院时同事得知她的丈夫是插队知青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她成了人们嘲讽的对象。恢复高考后,李辉考取了吉林大学,公爹又当上政协副主席,医院里的人对她立马另眼相看,就连院长都跟她打招呼。

    五年前当家里得知她与李辉登记结婚后顿时炸了锅,母亲骂她主意正,父亲说哪有什么事都没讲清楚就嫁过去了?哥哥反对的最激烈,他说李辉他爸是上级划定的反党分子,他要是能站起来你把我眼珠挖出来当泡踩,你跟着李辉就擎等着遭罪吧!

    前几天她和李辉回淄博,她拿出长春日报扔给哥哥说我看你怎么把眼珠挖出来当泡踩?哥哥看了有关李常喜平反和当选政协副主席的报道后嬉皮笑脸地说:“那时候谁能料到文化大革命还能翻过来?”

    她近一步逼问:“李辉现在是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你说,我跟他能遭什么罪?”

    哥哥无奈,打自己的脸说:“算我有眼无珠行吧?”

    父亲问政协副主席是多大的官?哥哥装明白说相当于副市长。

    当李辉拿出八百元钱递给岳父时,罗义廉喜欢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情不自禁地说:“雍瞎子还真不愧叫小神仙……”

    大家都想知道那幅画的秘密,于是杨士元把徐团长如何借一封商业信敲诈父亲的往事讲了一遍,大家都听得入迷。由于高兴,每个人都想说,都想笑,酒桌上高潮迭起。

    三杯头曲下肚,宋光中完全没有了拘谨,他说:“杨局长真是咱们宋李两家的恩人,你们不知道吧?当初我和光礼的工作就是杨局长给介绍的。只是当时我眼拙,以为杨局长就是一个普通警察。”说完举起酒杯对杨士元说:“杨局长,这些年总想对你说声谢谢,一直也没有机会。今天借妹夫的酒我敬你一杯,我打心里感谢你!好人自有好报,祝你,祝你日后高升!”说完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干了。

    杨士元说:“举手之劳,宋大哥不用客气。”一仰脖,也把酒干了。

    李灵说:“大舅,你以前眼拙,现在你更眼拙。人家杨叔早就是市委副书记了,你还一口一个局长。”众人大笑。

    李辉说:“我跟你们说,农民别看没文化,招可多了。我在的那个屯子七一年搬来一户姓李的下放干部,李老师是市文联的一个主任,两口子工资加起来每月一百五六,农民一听眼睛都直了,妈呀!超过我们一年的收入了!于是有的人就到他家借钱,头一个借了后面的便挡不住了,来借钱的不是哭就是下跪,说得都招人同情,都急等钱用,好像不借他钱家里就得死人。开始李老师觉得既然是下乡接受再教育,贫下中农有困难怎么可以不帮?没想到借钱的人越来越多,且数目越来越大。都是贫下中农,你不借给谁?说是到时候还,拿什么还?关键是不借就得得罪人,两口子被逼得实在没法了就去大队部诉苦,大队书记当即教他一招,这一招真好使,果然再没有人管他借钱了。”

    春杏问:“什么招?”

    李辉说:“他跟来借钱的人说,借你们钱我都挨批评了,有人向上面反映说我助长了农村的歪风邪气,有人又开始偷着耍钱(赌博)了。我对你们的具体情况不了解,你们要是真有困难的话就去大队书记那让他打个借条,没有大队书记写的借条我是说啥也不能借了。”

    银屏说:“那就找书记呗。”

    李辉说:“谁敢呐,骂死你。”

    ……

    你讲他说,笑声不断。酒瓶子空了,一桌子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杨士元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大家明天还得上班,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众人起身送客,是啊,苦难的日子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

    ——寻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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